小何塞的運氣一向很好,這是從那天夜裏開始的。


    在持久的歌唱了一段時間後,何塞已經在不經意間將那首爛俗到底的情歌唱了十幾遍,也許是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疲憊了,又或許是他終於警覺,周圍似乎有什麽窸窸窣窣的動靜。


    何塞觀察了一下四周,空氣中所有的味道都已經被血腥味所掩蓋,深夜中,在遙遠的地方隱約的有一個小小的黑影,似乎是在不停的抖動著。


    為了不驚動那個黑影,何塞並沒有立刻停止歌唱,而是伴著歌聲悄悄的爬到了黑影附近。


    天上的雲彩裂開了一道口子,月光沿著雲端灑落在地上,這是上天給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又像是舞台中的大幕,驟然間裂開,在那片幹軟的草地上,一個小男孩看到了一個小女孩,一個亞嘜領主的私生女兒看到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大普魯斯國戰士,她的殺父仇人,她母親的解放者。


    她父親的屍體還躺在地上,而她的母親已經找到了一個正統的塞普魯斯人做了自己的丈夫,正是她幼時相好的玩伴。她無處可去,隻好在的她的父親還隻有她一個孩子,願意帶她去南方。


    然後他死了,死的驚天動地,轟轟烈烈,死的悄無聲息,像是一個玩笑,又像是夜間刮起的一陣怪風。


    她雖然說不上有多愛自己的父親,但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已經再無地方可去了。


    “待在這裏,等我走過去了,你再跟上來,記住了嗎?我們都會沒事的。先知會保佑我們的。”


    女孩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她乖巧的站在原地,然後看著那個身材有些微胖的男人一步一步的走向遠方,最終突然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隻留下細微的聲響。


    但與之相對的,是另一個人的動靜逐漸響了起來。這就像是他們在玩某種奇妙的接力遊戲一般,一個生命沉下去,而別的什麽東西卻一點點浮上來,這並不是出於對死者的不尊敬,而是說某種特殊的規律,將那位新死之人看似浪費掉的生命以一種新的意義。


    殺人犯嘴裏還哼唱著小調,匍匐在地上,一副還在伏擊獵手的樣子。


    而現在,帷幕已經揭開,他不過還是個孩子,就連眼睛都還是清亮清亮的。當他看到麵前的“敵人”的時候,甚至還有些不解的撓了撓腦袋。


    “你是誰?為什麽要站在這?”


    女孩偷偷的擦了擦淚水,用力的通了通自己的鼻孔。她是一個混血兒,黑夜之中,也許這個兵可以把她當做一個大普魯斯人。


    如果那個男孩已經變成了一個男人,一個穿著軍服的士兵,或者是滿臉刀痕,帶著橫肉,或者哪怕有一把刀,一個頭盔,她都可以心無旁騖的騙他,裝可憐,然後活下來。


    但那隻是一個小男孩,而且年齡跟她相仿,臉蛋的邊緣透著點稚氣,髒兮兮的嘴巴上唱著顫抖的情歌。


    “哦~姑娘,我最美的新娘……”


    “我是你剛剛殺掉的那個人的女兒,我正站在這邊看你殺我的父親,以及,聽你唱歌。”女孩忍不住指責了起來。她的嗓音幹巴巴的,像是一隻受驚的鸚鵡。


    男孩聽過這句話之後,沒有女孩想象中的兇殘,而是有些敗興似的搖了搖手。


    “得了吧,你至少還有過父親。”


    一直到現在,何塞騎士的臉上都會一陣陣的發燒,他其實當時是在安慰那個小女孩,要知道,在軍隊裏麵,誰說他是個沒得父母親的,他是要跟人家拚命的。


    女孩卻不管不顧的哭了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像是一壺燒開了還沒倒的開水。


    何塞搖搖晃晃的走了過去,出於安全著想,他應該讓那個女孩閉嘴,但顯然,那個女孩卻會錯了意,隻是一個盡的往後退,同時,哭泣的聲音也更大了。


    在現在看來,這隻能稱得上是一段有些蠢萌的迴憶,但在當年,卻是叫他心裏惱火。


    “我說,你別哭了行不行,要是還想要命,就給我閉嘴!”


    這其實是他在部隊裏麵聽長官們說的,以往遇到這麽個情況的時候,無論是再亂糟糟的場麵,都能被他這一生訓誡給叫停下來,大家很快就各司其職似的找到自己的崗位,開始自己的工作。


    可女孩不吃那一套,她隻管繼續哭她自己的。


    男孩想要去搖搖那個女孩的肩膀好讓她清醒清醒,卻看到了自己手上滴下來的血。


    他悄悄的離開了。再也沒敢迴頭。


    隻是再走遠了沒幾步之後,他聽到了人生中有史以來最好聽的歌曲。由一個喉嚨沙啞的小女孩來唱給他聽。


    “你要去斯卡羅布集市嗎?”


    何塞騎士調轉了一下馬頭,將自己的目光凝聚在身後的那片叢林中,而他的前方,正是一道新修建的城牆。


    瓦盧諾。


    “香菜、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


    那是一首全普魯斯人都聽過的民謠,就像是某種印刻在骨子裏麵的記憶一般。


    再那以後,所有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起來。何塞騎士隻能想起些許的細節來,他好像真實的發生過,但又好像隻是自己的一番癡念。


    在那天夜裏,小男孩又轉迴頭來,他著了魔一般的聽這個小女孩唱歌,歌曲很短,隻要幾分鍾就能聽完。但女孩唱了很多遍,而且在每一遍中,何塞都能聽出幾分不同。


    他和那個小女孩聊天,聊到她的家室,身份,父母,又聊到自己的出身、軍隊裏的故事。


    他們就像是認識了好多好多年的朋友,肩並肩的坐在一起,直到天空的顏色從深黑變成淺灰,再從淺灰色變成一抹魚肚白,然後一個大火球跳了出來,真亮啊。


    一切都結束了,而一切又像是才剛剛開始。


    就像是正午的太陽一樣。


    何塞要迴到軍隊,但他卻將女孩父親的屍體掩埋了起來,就像是他的那次伏擊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走了,那我該怎麽辦?”


    “不要再往南走了,南邊就是一條死路,你是個混血兒,不要說出去,他們就不會難為你,往北走吧,就說自己是個難民。”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何塞騎士的脊背有些發涼。他也隻是道聽途說,但這似乎是女孩唯一的生路了。他說完這話,便就離開了那片山穀,再沒給那個女孩留下一句暖心的話。


    有了這次殺人的經曆之後,何塞很快在戰場上開始試著展露手腳。一次攻城戰役中,他因為身材小巧,主動銜著一枚匕首爬上了城牆,成為了一名能在紅獅軍團留下名字的士兵。


    直到後來很多年以後,在阿巴斯奇亞的授勳儀式上,一位宮廷來的官員,捂著鼻子問他:“你想去那邊受封?”的時候,他才有些恍然的迴複道:


    “那便是向北吧。越靠北邊越好。”


    他說完就有些後悔了,那個小女孩是個塞普魯斯人,怎麽可能跑到北地這麽遠的地方呢。但就在當年,得知自己要離開軍隊的時候,總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本就沒有家,軍隊才剛剛給了他一種特殊的感覺,現在又要被驅散了。


    不同於其他老兵那些衣錦還鄉,他不過覺得自己就隻是個幽魂,到哪裏都還是在闖蕩。


    特別是當他來到自己的封地上,看到那破爛不堪的村莊,便是更加沒了那種歸宿的感覺。


    因此,當他聽說在這形同化外之地的區域,竟然還有一處城鎮的時候,便當即義無反顧的去了,不單單是看看那裏的商店、街道和小酒館,更是要跟那裏的鎮長大人結交一番,好好請教一下這北地的豪傑是個什麽樣子。


    然而,在抵達瓦盧諾的第一天,他卻並沒有直接遇到他心心念念的鎮長大人,而是隻認識了一個小姑娘。


    姑娘看起來年齡不大,就她自己說,才隻有不到十六歲。


    即使何塞騎士當時已經講過不少場麵,那個女孩的相貌也稱得上“貌美”二字。


    何塞騎士當年是在瓦盧諾城外的一片樹林中聽到了她的唿救聲,當時還算是處在北地的春天,幾隻半大不大的雪原狼似乎是抱著一種調侃的態度,將這個女孩團團圍了起來。


    女孩很自然的蹲在一個樹樁上使勁哭鬧了起來,而何塞騎士也很自然的將她救了出來。雖然當時的雪諾才隻是一匹剛成年的小馬,但卻不失勇猛,它高高的跳起來,徑直越過幾匹試圖挑釁騎士的雪狼的背部,然後未等到雪狼用爪子攻擊它的腹部,先行用它鑲鐵的兩隻後腿踢中了其中一隻小狼的腦袋。


    女孩望著騎士身影,悄悄的放下了擦拭眼淚的雙手,打量了騎士的樣貌。


    騎士身上隻一席輕甲,鞍韉上帶一個包裹,腰間懸掛一把佩劍,此時卻是握在了手上,做出一幅準備好作戰的姿態。雖然模糊的看不清樣貌,但卻頗有幾分英武的樣子。但盡管如此,少女對他仍舊稱不上是看好,趁著那些小狼們退後了幾步的功夫,她甚至直接從之前蹲著的樹樁上悄悄的走了下來,打算直接爬上何塞的馬背,叫騎士載著她逃命。


    但她才動了一步的時候,騎士便已經先她一步行動起來。騎士既沒有大聲唿喊著衝上去,也沒有胡亂的揮舞自己的佩劍,他隻是緩緩的將戰馬的位置朝著小狼們的方向走了更近了一些。


    一人一馬和幾隻狼的對峙中,那些一貫是在北地為所欲為的畜生罕見的落了下風,它們望著步步走來的騎士,先是趴在地上“嗚嗚”的叫了起來,同時用它們所能做出的最兇惡的眼神死命的瞪著那個大膽的挑戰它們的人類。


    然而,騎士對它們的威脅置若罔聞,隻是閑庭若步的走上前,一步步的壓過了那些小狼們的底線。


    最終,小狼們紛紛從地上跳了起來,先是那個腦袋挨過一下的狼掉頭跑了迴去,繼而是剩餘的兩隻小狼,它們臨走之前,還有些不甘似的朝騎士揮舞了一下它們的爪子,但最終還是沒有上前挑戰何塞的勇氣。


    在少女有些難以置信的眼神下,何塞騎士僅憑著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那股氣勢,便逼走了這些天性靈敏的生物。這場本來像是兇獸對決似的比賽,卻在女孩的目光中融為了一種英勇的壯舉。


    當騎士轉過身時,她再次用雙手捂住了臉頰,不過這次,她的手指不再為了擦拭絕望的淚水,而是試圖遮擋住那遏製不住的一抹羞紅。


    何塞騎士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後,最終很是沒有水平的說了一句話:


    “嘿!姑娘,你臉上沒受傷吧,能不能告訴我瓦盧諾該怎麽走?”


    薩琳娜聽過這句話之後,臉色一下就暗了下來。隻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裂成了兩個。


    這個騎士仿佛是在故意的惹人生氣,先是一副關心她的嘴臉,繼而便又跟她問路,顯然隻是跟她客氣一下,並沒有把她當迴事。想她自幼在鎮子上長大,人人都願意把她捧在心上,而等她長大後,又生的如此嬌美,周圍見過的那些青年男性不管做出什麽樣的一副姿態,眼中的垂涎卻總是藏不住的。而這位騎士,明顯就隻把她當成了一個過路的普通村婦一般的指使。


    想到這裏,少女的眼睛轉了兩圈,幹脆大大方方的露出臉來,反口便問道:“嘿,騎士,那你是打那邊來的呢?”


    騎士反手將劍收迴腰間,再在次眺望了一遍雪狼離開的方向之後,有些沒頭沒腦的迴複道:“打南邊來。”


    姑娘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皮衣,拍手笑道:“那不正好嗎?你往北邊走就是了。”


    “正北嗎?”


    “正北。”


    “就一直向北走嗎?”


    “一直向北走,你總能遇到人,然後告訴你,真正的路應該怎麽走。”


    騎士也沒惱火,牽了牽馬的韁繩,裝模做樣似的就要沿著林間的空隙往北走,隻是在快要動身的時候,側眼看了一下那少女的表情。


    嘖嘖,好傻的一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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