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嫣然在一片漆黑中驚坐而起。


    她又做夢了。夢見了南山上那片梨樹林。豔麗芬芳的梨花四季常開,終年不敗。


    她在梨樹林裏遇見他,在梨樹下等待他,在漫天的梨花雨中聽見他說出那句“若是哪天我與你在這南山上執手授劍,到時候便成親罷。”的諾言。


    她生命中最溫暖最快樂的歲月,如今想起來都是帶著相思梨特有的香甜味道的。


    或許是因為今夜宿在這名為“相思”的殿宇中,記憶中的花朵分外鮮明。


    赫連嫣然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最珍貴最痛惜的情感被勾起。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拇指大小的乾坤袋,輕輕解了繩結,袋子立時變大,一隻手幾乎托不住。


    赫連嫣然取出袋中放著的銅鏡,輕點鏡麵,鏡中立刻浮現出一片花開正豔的梨樹林,與她記憶中的模樣不差分毫。


    隻是樹下早已沒了彼時的青衫少年與稚齡女童,也再尋不見滿眼溫柔的長衫青年與笑靨如花的明豔少女。物是人非,便是如此。


    她伸手入鏡,居然從鏡子裏折了一截盛放的花枝。


    她與他之間就如這梨花,美好動人卻終是無果。


    饒是神通廣大如她,即便多智善謀如他,也始終有抗爭不過的宿命和違背不得的規矩。


    赫連嫣然掌心忽地燃起一團赤紅色烈焰,眨眼間便將花枝燒了個幹淨,連一丁點兒渣也不剩。


    赫連嫣然捂著心口,痛苦地蜷縮在床上,滿腔的恨意如猛獸般兇狠的撕扯著她。


    她已失去他太久,久到她再一次無比痛恨這世間。


    赫連嫣然輕聲背誦他教的劍訣,一遍又一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沒了他,她還有赫連一族,“天下第一商”的富貴昌盛還要依靠她長長久久地支撐下去。


    “阿傷……”她以手掩麵,遮去眼底深重的悲慟,“答應你的事情我都記得,也會努力做好。


    可是,阿傷,我好想你,特別想你……”漫漫長夜,再難入眠。


    ……


    翌日,在白盛的陪同下,赫連嫣然得以見到了有“萬芳之主”美名的麗妃娘娘。


    萬芳宮原叫作朝露宮,由於麗妃天生麗質人比花嬌,在民間被百姓盛讚為“萬芳之主”。


    傳來傳去,越國上下人盡皆知。皇帝聞聽此事,大筆一揮,朝露宮自此更名萬芳宮。


    麗妃容貌過人,溫婉賢淑,為皇帝誕下了壽昌公主和十二皇子白盛。二人皆承其美貌。


    壽昌公主於三年前和親離國為妃,恩寵極盛,短短三年,兒女雙全,獲封貴妃。


    麗妃其人,雖無盛寵,但一月之中皇帝總有四五日安歇在其宮中。及不上豆蔻年華的新晉嬪妃,卻比皇後更得眷顧些。


    隻是她身子嬌弱多病,因而魏紫殿中常年縈繞著若有似無的淡淡藥香。


    一路行來,赫連嫣然垂著眼簾,端莊從容,全然不似十四歲少女般活潑跳脫。


    “兒臣給母妃請安。”白盛行禮道。


    “民女見過麗妃娘娘。”赫連嫣然跪地,雙手相疊合於頸下,俯身叩拜。


    “赫連姑娘請起,”麗妃嬌柔悅耳的聲音帶著笑意,“可否抬起頭來叫本宮好好瞧瞧?”


    赫連嫣然依言抬首,仍保持著跪資,半垂著眼。


    麗妃細細打量著她,圓臉大眼,姿容中上。膚白如玉,瑩潤無暇;鴉青色秀發如瀑,段子般順滑。


    除去衣飾不論,單這膚發,便不是尋常富貴人家能夠養出來的。


    “赫連姑娘快快起身吧,坐下說話。”麗妃柔聲道。


    “民女叩謝娘娘賜座。”赫連嫣然這才起身,由宮女引著落了座,身姿挺拔,目不斜視。


    白盛笑眯眯地在她身邊坐下,甚是隨意地靠在椅子上,與赫連嫣然的端正坐姿形成鮮明的對比。


    麗妃見他這般,半真半假地訓斥道:“盛兒,你身為皇子,怎可如此沒規矩?”


    白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對麗妃道:“母妃有所不知,兒臣這養病的一年來,幾乎日日躺在床上,哪裏起過這般早。一時間有些難以適應。”


    麗妃聞言,立刻又心疼起兒子來:“確實已經痊愈了麽?可還有何不適之處?”


    “母妃寬心,自然是已經大好了,多虧了嫣然的精心照料。兒臣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了。”白盛說著,挑了挑眉。


    “難得赫連姑娘不嫌棄,”麗妃道,“本宮這個兒子,也就這幅皮囊還看得過去,其餘也沒什麽拿得出手了,委屈赫連姑娘了。”


    “十二殿下玉樹臨風才智過人,是民女高攀了。”赫連嫣然起身行禮道。


    “赫連姑娘快快免禮。本宮的眼神大不如前,你可否近前來,讓本宮瞧仔細些。”


    “民女遵旨。”赫連嫣然行至麗妃麵前丈餘處。


    “再近前些。”麗妃衝她招手,道。


    “民女遵旨。”赫連嫣然又向前一尺有餘。


    麗妃站起身,搭著宮女的手徑直走到赫連嫣然麵前,拉起她的手,道:“赫連姑娘不必拘束,本宮隻是想好好看看你。”


    赫連嫣然聞言掀起了眼簾,望向麗妃。入目便是一張極美的芙蓉麵,明豔秀麗,令人癡迷,眉梢眼角雖已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跡,卻更添風韻。


    略顯蒼白的麵色以及瘦削的身材,又多了幾分病嬌之美,惹人憐愛。白盛與她有四五分相像。


    其實,白盛的長相更肖皇帝,那本是一張冷硬陰鷙的麵孔,但承自麗妃的柔美眼唇,卻巧妙的與之融合在一起,變為一種柔和多情又不失男子陽剛之氣的獨特的俊美之相。


    麗妃在看清赫連嫣然的雙眼時,暗暗吃了一驚。


    黝黑明亮的眸子,無悲無喜,仿佛寺廟裏煙火繚繞中的塑像,靜靜地看著這人間俗世;又像夜空中高掛的皎皎明月,遙遙俯瞰著腳下的萬丈紅塵。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千年萬年,她始終置身事外,冷眼旁觀。這樣的女子,她竟半分也無法看透。


    赫連嫣然垂下眼簾,遮去眼中涼薄之色,麗妃這才如夢初醒般迴過神來,放開了赫連嫣然的手。


    赫連嫣然伸手入袖,取出一隻小巧的青釉罐,俯身雙手托承:“民女聽聞娘娘貴體微恙,今日觀娘娘氣色,疑是思慮略重所致。


    民女獻上赫連一族秘製‘寧神膏’,每日取指尖大小,午時塗於少海穴,卯時塗於尺澤穴,任意時刻塗於合穀穴,晨起及睡前塗於章門穴,按揉至微熱。


    此物可寧靜心神,清髒腑之火,疏鬱結之氣,助娘娘食之有味,夜能安寢。”


    麗妃掩去方才的尷尬神色,溫聲道:“赫連姑娘多禮了。昨日已得了姑娘的好東西,今日怎好再收這等貴重之物?”


    “娘娘是十二殿下至親,與旁人自是不同。”赫連嫣然恭敬地托著罐子,身形紋絲未動,“還請娘娘開恩收下,民女感激不盡。”


    白盛起身踱步上前,拿起青釉罐遞到麗妃近身宮女手中,問道:“赫連姑娘方才所說的時辰和用法都記下了?”


    “迴稟殿下,都記住了。”


    白盛點點頭,扶起赫連嫣然,對麗妃道:“這是嫣然的一番心意,母妃隻管收下便是。


    日後便是一家人了,嫣然此舉是向母妃盡孝,也是為兒臣分憂。母妃身子康健,兒臣才能放心。”


    “既如此,母妃收下便是。”麗妃不再推辭,從腕上褪下一隻成色極好的白玉鐲,拉起赫連嫣然的手套在她腕上,道“本宮知道赫連姑娘家裏什麽奇珍異寶都有,尋常物件自難入眼。這隻玉鐲是本宮貼身多年之物,代表著本宮對你的喜愛之情,還望你不要嫌棄。”


    “母妃連從不離身的玉鐲都舍得送,必是對這個準兒媳十分滿意了。”白盛笑得有些得意,“妙極妙極,從此婆媳和睦,家宅安寧,母慈妻賢,天下太平。”


    白盛的一番話,惹得殿中眾人皆忍俊不禁。


    唯有赫連嫣然麵色如常,淡淡道:“民女多謝娘娘恩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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