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陸離的光線下,灼染默默的掃著地上的灰塵與落葉,看起來心無旁騖,那雙眼睛卻一直在機敏的洞察著。


    玉華宮的大長秋正站在雕欄玉砌的宮廊上指揮宮人們搬運妃嬪們贈給皇後的賀禮。隻見宮人們魚貫進入了丹鳳閣,將賀禮放置進去之後,隨即又接連走了出來。


    與甬道一牆之隔的玉華宮正殿,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有宮人一邊去看熱鬧一邊小聲私語說是皇貴妃昏倒了,


    “皇貴妃怕不是故意的吧?”


    “誰知道呢,不過貴妃一直身子虛弱,走路都讓人攙扶著,昏厥也不奇怪。”


    “嘁,萬一是裝的呢,她知道帝後今夜恩愛,就故意昏倒,好引起聖上憐惜……”


    “要真那樣,這皇貴妃一點規矩都不懂,皇後冊封之日她就鬧這一出,以後不得天天有的鬧?”


    兩個宮女一邊議論一邊加步朝正殿那邊走去。


    低頭打掃的灼染聽罷,自顧勾起唇角,待沒有人時,便去了丹鳳閣。


    灼染進了丹鳳閣,裝作掃地的樣子緩緩挪動步履,在察覺到丹鳳閣內無人時,她找到了夷染贈給閔梓南的送子觀音玉像。


    她將玉像的蓮花底座揭開,然後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繡囊,將繡囊內鴿子蛋大小的白色橢圓狀放入底座。之後合上玉像,便不露聲色的離開了。


    灼染明知贈藥不妥,她還是決意如此,故而才有了進丹鳳閣做手腳的機會。


    她是故意的。


    故意激起群憤,故意讓閔梓南治罪於她。


    她知道閔梓南在妃嬪麵前極愛裝作寬宏大度的姿態,加之又是冊封喜日,自然也就不會過分懲罰她,要麽禁足翠微宮,要麽受懲玉華宮。灼染隻有賭一下,賭自己會在玉華宮遭受麵壁思過之懲。她可以趁思過時,在玉華宮悄悄促成一件事。


    然而事實比她預想的要順利的多。


    閔梓南罰她掃地,她可以以掃地的名義來迴走動,動手的機會也就更大了,甚至也更為方便的多。


    幸而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用不了多久便會有結果……


    走出丹鳳閣,正好有宮人朝這邊走來,灼染立即閃身躲在了一個隱蔽處,待她們進了丹鳳閣,她才下了漢白玉石階離開甬道。


    皇貴妃因為昏倒,被聖上抱迴了思夷宮,殿內死寂一片,透著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風平浪靜。


    皇後坐在正中的鳳雕寶座上,一直竭力在維持著溫婉大度的形象,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內心有多麽憤怒,甚至還敏銳的發現她那雙鳳眸正竄起一簇又一簇的熊熊怒火,當那怒火即將要噴湧而出時,她的情緒就會很好將它控製,隨即扶著額頭,頹喪的支撐著胳膊肘。


    “各位妹妹都迴去歇著吧,本宮也乏了。”


    閔梓南話落,妃嬪世婦立即起身,請了跪安後紛紛離開。


    誰也不甘心落在後頭,生怕被閔梓南當做出氣筒。


    待妃嬪們離開之後,閔梓南再也裝不下去了,惱恨的一拂手,案前的茶具全都摔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破碎之聲。


    “夷女那個賤人,這麽明目張膽的奪走聖上!”閔梓南咬牙切齒,頭上鳳冠因為自己的抖動而微微晃顫著。


    貼身宮女與大長秋李開石立即上前奉茶捏肩,好言安慰。


    “皇後娘娘息怒,她也不過是仗著自己生病在聖上麵前拿喬,就算聖上去她那裏過夜又如何,還不是各睡各的?”


    李開石一副奴顏婢膝的姿態為閔梓南捏肩,柔細的聲音像是綿潤細雨,總能起到鎮定的作用。


    “哼,你怎知她不是裝病?那賤人在民間浸淫數年,心裏不知道裝了多少個亂招數!”


    閔梓南情緒雖然緩和,但是語氣仍然惡毒不減。


    但凡與她爭寵的,通通都該死!


    閔梓南摸著那精致的蘭花鑲鑽護甲,突然一用力,將那護甲當做夷染,狠狠扯下來折成兩半。


    李開石卻低低的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那鄭鞅之前在宮外給皇貴妃灌了毒藥,以致她身體甚為羸弱,成日都是病殃殃的,若不是聖上拿趙氏給她換取解藥,她早死了…奴才還打聽到,自她迴宮以來,雖與聖上朝夕相處,卻一直未有雲雨之歡。”


    閔梓南一聽,臉上立即爬上一絲喜色:“果真如此?”


    李開石肯定的點頭:“奴才哪敢欺瞞娘娘?是奴才收買了思夷宮的宮女,暗中詢問才得知的,說是皇貴妃容易心悸,不宜同房。”


    閔梓南頓時笑逐顏開了起來:“那賤人就算搶走了聖上又如何,還不是幹看著無法得幸!”


    “誰說不是呢?聖上正是精力旺盛時,他怎可能一直吃素,娘娘就放心吧,聖上就算今晚不來,明晚也會來。”


    閔梓南點頭,想了想又問:“這麽久了,聖上都翻了誰的牌子?”


    李開石搖頭:“倒不曾翻過牌子,不過聖上前兒早上去了翠微宮,大前和翠微宮的趙才人出宮辦事,迴來時,玉輅駛進宮門,直接將趙才人送到翠微宮門口,不過這兩次都未曾記檔,老前一段時間好像去了麗妃那裏,麗妃鬧脾氣,聖上隻逗留片刻便離開了。”


    閔梓南一聽趙才人,嫉妒的火焰再次從四肢百骸裏竄了出來,她捏著猩紅的蔻丹手指,精美的五官也變的有些扭曲,命令李開石:“把趙才人叫進來。”


    李開石應聲而去,很快將正在掃地的灼染帶到玉華宮正殿。


    灼染跪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等著閔梓南發話。


    “都打掃完了嗎?”閔梓南聲音冷漫的問灼染,透著與生俱來的高傲。


    灼染恭順迴答:“迴稟娘娘,都已清掃完畢。”


    閔梓南點頭:“行吧,本宮口渴,趙才人奉了茶便可以迴去了。”


    玉華宮宮女石榴端來一個赤金漆盤走到灼染麵前站定,盤上置了熱茶,灼染將熱茶拿放在手,雙手舉過頭頂,敬給閔梓南。


    閔梓南伸手接過,待灼染鬆手時,她的手也刻意的鬆開。


    眼看茶樽即將摔在地上,灼染眼疾手快的將它又接了迴去,避免了茶水灑落。


    “你為何將茶奪了去?是不願意給本宮敬茶麽?”閔梓南質問灼染,表情兇厲。


    她本來是想將茶樽扔在地上,以此讓灼染背上一個失手打翻茶樽的大不敬罪名,哪知灼染很是敏捷,及時將茶接住。


    閔梓南很不滿意,便又找了這個理由。


    “妾是怕茶水濺在娘娘身上,打濕了娘娘的衣袍。”灼染那張臉像是沾了紅霞的雪蓮,柔美細膩,卻又堅韌不拔。


    “本宮看你就是故意的!”閔梓南說完,將茶水直接潑在灼染幹淨清透的臉上。


    灼染臉上的茶水沿著下巴滴落至脖頸,打濕了衣襟。她沒有躲避,依舊跪在那裏,垂著濕噠噠的卷翹睫毛,看著閔梓南腳下那塊精美魚紋蝙蝠紅毯。


    閔梓南要將所有怨氣撒在她頭上,她求情也好,辯解也罷,都逃不過一場針對她的極端懲罰。


    下巴被捏住,閔梓南俯身看著她:“不是手抖嗎?那就好好糾正一下你這個毛病!”


    話落,石榴又端來一個純色剔透的琉璃白玉盞,白玉盞內倒了滿當當的沸滾茶水,熱氣繚繞,熏的灼染臉上一陣燙意。


    “好好端著,不準灑了,這琉璃白玉盞乃聖上禦賜,可要仔細了。”


    閔梓南一臉看好戲的姿態,眉黛上挑,神采飛揚。


    灼染將琉璃白玉盞端在手中,沸燙的茶水頓時烙紅了她的手指,她幾乎快要忍不住丟掉,終究還是咬著牙將這番極致的痛苦隱忍了下去,不吭一聲。


    “曾經你還想與本宮平起平坐呢,殊不知,那貴嬪之位是為你準備的‘摔刑’,聖上將你架在高處,就是為了讓你狠狠的摔下來,霍獻容的下場你也看見了吧?她被摔的血肉模糊腦漿迸裂,直至死無全屍。所以本宮奉勸你,沒那個資本就別妄想上位,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你於聖上,不過床奴玩物,聖上高興了給你一個小才人當當,不高興了,就會將你棄之如敝履,你若想明哲保身,就趕緊毀掉這張臉,乖乖自請出宮,如若不然,本宮不介意讓你嚐嚐霍獻容的下場!”


    閔梓南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陰狠歹毒,字裏行間透著威脅。


    灼染的手燙出好幾個泡,當茶水稍比之前涼些,身旁的宮女石榴就會繼續加沸滾燙茶,讓她雙手時刻都承受著炮烙一樣的劇痛。


    灼染將嘴唇咬的烏青,實在忍不住,便抖出幾滴茶水出來。


    閔梓南見狀,便命石榴在她手上澆淋滾燙的熱茶,以示對她手抖的懲罰。


    哪知這時殿外卻傳來陛下駕到的唱喏之聲。


    李聿來了。


    閔梓南見狀,朝石榴使了一個眼色。


    石榴心領神會,用胳膊肘將灼染推了一下,灼染手一抖,琉璃白玉盞頓時掉落在地上。


    粉碎的聲音響徹在灼染耳畔,尖利至極。


    與此同時,李聿身著暗金色團龍常服走了進來。


    他看見了跪在閔梓南腳下的灼染。


    英眉不由一蹙。


    閔梓南迎了上去,挽著李聿的胳膊,溫柔的眉眼皆是善解人意:“陛下怎的又來了,姐姐好些了沒?”


    李聿點點頭,隻說好些了,視線定格在灼染那瑟瑟發抖的背影上,問閔梓南:“她犯了何罪?”


    閔梓南便告訴李聿:“趙才人失手打碎了陛下賜予臣妾的琉璃白玉盞,臣妾正想該如何罰她,陛下就來了。不如由陛下定奪吧。”


    說話之際,帝後並肩坐於案前。


    李聿看著埋頭不語的灼染,淡淡的道:“禁足三日。”


    灼染正要謝恩,閔梓南卻道:“會不會太重了些,陛下,看在今日是臣妾冊封的份上,不如改為就地罰跪三個時辰吧。”


    李聿點頭,隻道了一聲“也好”,便被閔梓南纏著去了寢殿。


    很快,紗幔緩緩合上,裏麵傳來了令人臉紅心跳的歡愉之聲。


    灼染跪在那裏,硬著頭皮聽了足足快一個時辰。


    眼淚就那樣不爭氣的湧了出來,默默的流淌在臉上,然後一顆顆的滴在冰冷的地磚上。


    在乎嗎?


    是在乎的吧,不然她不會難受,不會流淚,可是她也知道,他不值得,所以她一直都很清醒。


    不值得的人和事,她不會浪費時間去傾注心血的付出。


    流淚,隻是將心中的不適排解出來,然後還一個清淨暢然的自己。


    三個時辰過後,她便離開了。


    連翹與紫蘇已在玉華宮外等候她多時,看見她虛虛晃晃的走了出來,立即迎上扶著。


    “才人,皇後沒為難你吧?”二人關切的問。


    灼染看著天空的星子,聲音軟綿綿的道:“還好,我好餓,迴去吧。”


    在迴翠微宮途中,二人發現灼染的手起了好幾個水泡,掌心被烙的一片通紅,還破了皮,頓時心疼的不行。


    “才人受苦了。”


    “皇後也真是的,下手這麽重,好歹是冊封之日,都大赦天下了,還要讓才人受皮肉之痛…”


    連翹與紫蘇聲音都是哽咽的。


    灼染也隻是一笑置之,虛弱的拿起帕子給她們擦眼淚,命她們將那沒送出去的外敷藥從她袖袋裏拿出來,然後幫助她塗抹在掌心處。


    清涼涼的,頓時止了痛,那水泡也漸漸的消了下去。


    迴到翠微宮,灼染就著一碟小菜和半隻五香醬雞,足足喝了兩碗白粥。


    吃飽喝足之後,頓時覺得好多了,和連翹紫蘇說了一會兒話,便準備泡個澡,舒緩一下筋骨。


    方才在玉華宮跪得雙腿腫痛,她想去浴房緩解一下。


    待連翹與紫蘇燒了熱水,灼染脫去衣袍邁進浴桶內,渾身被暖烘烘的花瓣浴湯包圍著,很是愜意。


    霧氣氤氳中,她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那裏。


    好像李聿。


    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便閉目,再睜開。


    李聿已經站在浴桶旁,久久凝視著她。


    灼染再不像之前那樣開心迎接,而是將自己蜷在浴桶內,低頭看著輕輕蕩漾的花瓣。


    “陛下不是在玉華宮陪皇後嗎?為何來妾這兒?”她聲音輕柔而細膩,卻透著諸多的委屈和哀怨。


    “手伸出來,給朕瞧瞧。”


    李聿沒有迴答她,隻命令道。


    灼染不聽,繼續抱著身體蜷縮著。


    空氣凝固片刻,李聿直接將手伸進浴桶內,將她雙手拿了去。


    上麵全是被燙傷的痕跡,水泡已消,燙烙的紅痕卻仍在。


    李聿皺眉。


    灼染欲抽手,卻被他緊緊的抓住,重力一提,將她抱離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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