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婉秋見蘇有雪站在門外頓時喜上眉梢,說來也巧,不久前她梳了個難得的發髻,女人味十足,她恨不得蘇有雪多看她幾眼,於是步子放得慢了下來,竊語道:“你們見到薛崇了嗎?琉璃館人多眼雜,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何況我們中隻有小淫賊見過薛崇,就憑著小淫賊的一麵之詞,我又很難信他.”


    “婉妹,我們還是收手吧!”蘇有雪被許婉秋引入殿中,雙眉已是蹙了起來,“想是你我僥幸殺了薛崇,又哪有命離開這裏呢?蘇某死不足惜,隻是婉妹婉妹你”


    “我?你是在擔心我嗎?”許婉秋玩味地看著蘇有雪滿是柔情又不乏冷漠的眼,“快說,你是不是在擔心我?”


    “臭婆娘還真是自作多情,小白臉是怕你死了,他迴落霞莊後沒法向老莊主交代,別把他想得那麽崇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小陌吊兒郎當地推開紗幔,進屋後四下裏端詳起來,他看到牆角邊的一座香床極為醒目,上麵懸著鮫綃羅帳,風起綃動,如墜雲山霧海一般.


    “你們怎麽進來了?”幽鸞臥在床頭,她見小陌和蘇有雪闖了進來,驚得差點跌下了床沿.


    許婉秋瞪了小陌一眼,怒道:“要你胡說,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轉而對著蘇有雪癡癡說道:“我知道你關心我,但你忘了誌良的死嗎?你忘了徐叔叔哭得多傷心嗎?我認識的蘇有雪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子漢,你太讓我失望了!”


    紫金折扇驀地撐開,綻出了片片金葉,許婉秋柳眉頻蹙,幾欲失去了理智,“本公子死不死與你何幹?你又不是我的什麽人!若能替誌良兄報仇雪恨,什麽都是值得的,現在要麽你和我殺將出去取了薛崇首級,要麽就和我一起想個萬全之策,我不能再等了!”


    蘇有雪立時按住了金絲扇麵,眼中閃耀著千般琉璃,“我與小鬼頭戴著金花才能在後堂出入,卻過不得飛廊,此時我們不知道薛崇的確切方位,就這樣愣頭青般衝出去,隻會枉送性命,我們還需另謀他路啊.”


    “他路他路,他方要是有路,我還用在這裏苦等嗎?你告訴我,路在哪裏?”許婉秋收了折扇,微微揚起了下顎,“就算有死無生,本公子也要試他一試,否則我們費盡周章來到這裏,為的是什麽?”


    “就憑你們兩個也想宰了薛崇?別開玩笑了,你倆想死可別帶上老子!”小陌臉上溢出了戲虐的光澤,他迴身將古琴放在案上,直壓得香案咯吱作響,小陌不由得笑了起來,“嘿嘿臭婆娘要是踏上飛廊半步,我敢打賭,眨眼的功夫,數以萬計的都軍就能讓你見了閻王,還真是個榆木腦袋,不自量力!”小陌頓了頓,接著道:“你們要是真想殺薛崇,老子倒是可讓他自己過來.”


    許婉秋輕哼一聲,冷笑道:“哼哼荒謬,他又怎會自己過來?”


    “荒不荒謬的,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吧?”小陌眼中閃過一瞬狡黠,“這你得問問鄆城第一名妓幽鸞小姐了,她與節度使的關係可不一般呐!老子是不會讓這小丫頭片子胡亂說話的,萬一她和薛崇說了什麽暗語,我們豈不是栽在她手裏了?老子隻需在她身上取一個小物件,就一個小小的物件就能讓薛崇自己過來,重要的是不會驚擾到別人.”


    “你要做什麽?”幽鸞不由得一怔,眼中春水奇寒,似乎悄無聲息地流淌在無底之境.


    不遠處,巍峨的琉璃館仍在聲樂中靜默著,頂樓的無數窗欞燈燭闌珊,在這亮若白晝的奢靡中顯得格格不入.


    觀景台裏,一架梳背椅上雕龍刻鳳,椅上臥有一人,此人豔抹濃妝,眉間有股子傲慢,又有股子威嚴.


    再行細看,她頭戴鳳飛九天鏤空冠,金步搖與瑪瑙點綴其間,此女不是別人,正是薛崇的正室,大梁一品誥命夫人冷梓月.


    冷梓月微微舉頭,見兩個妙齡少女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從兩旁林立的甲士中走出來,她連忙迎了上去,笑道:“母親今日可過得舒心,此次壽宴非同往年,排場自是不必多言,方才一日,壽禮就堆積如山了,道賀的人遍及各州,縱使王母的蟠桃盛宴,也是不過如此!”


    薛母年近古稀,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辨,仿佛是在講述著一波三折的往事,眉眼間極盡慈祥與仁愛,“吾兒有心了,每年的壽宴都是大同小異,如此勞民傷財卻也不必大操大辦了.”


    薛崇前後腳地跟了過來,一襲墨色便服映入了眼簾,“母親高興便是,莫要顧及什麽百姓,顧及什麽民生,整個鄆州都是孩兒的封地,偌大個江山我已占據了十中有一,他日攻克開封,坐擁天下也是不無不可!”


    薛母微微下陷的眼窩裏流露著不悅,怒道:“怎麽能說這些忤逆的話,小心隔牆有耳,我們母子能在亂世苟活已屬不易,休得懷此滅門的想法啊!”


    冷梓月眉如翠羽,看起來心比天高,即便她有著母儀天下的打算,但嘴上卻不能多說,於是上前攙住薛母,柔聲道:“母親不必掛懷,他那點微末本事您又豈能不知?在家裏說說大話也就是了,沒什麽壯誌雄心,充其量也就算作一方霸主,又哪裏有什麽九五之相?”


    薛崇滿嘴胡須,,恍若鍾馗在世一般,隻是身高不及五尺,肥胖臃腫得少了些許勃然之氣,的的確確不似帝王之相.隻見他肥麵堆笑,似是怕極了冷梓月,一雙大手隻顧著撫摸臉上的胡須,緩緩道:“還是夫人最了解我了,母親隻管享樂,孩兒過了嘴癮也就是了,母親大可放心.”


    不多時,李儒匆匆趕了過來,赤色盔甲在要熄未熄的燭火旁閃著悚然的光,他看到冷夫人站在薛崇身側,一時猶豫起來,叩首道:“義父,孩兒有重要軍情與您相討,不知義父可否移步議政廳商榷此事?”


    薛崇與李儒對視片刻,見其眼珠子飄忽不定,知道他必定有私事不能當著夫人直說,便道:“母親在此小憩,孩兒去去便來.”


    “不會是晉軍犯境罷?出了什麽事可不要瞞著老身.”薛母不安地道.


    “母親莫要疑心,鄆州固若金湯,就算天兵驟降也休想入城半分!”墨色便服裹緊了薛崇圓鼓鼓的肚子,他皮糙肉厚,雜亂的胡須怒張著,分明一個粗獷的漢子,但在母親麵前仍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薛崇的大手連揮三下,秋菊便端著餐盤翩翩而入,冷梓月笑靨如花,安撫薛母道:“母親嚐嚐冷兒親自為您烹飪的杏仁佛手,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冷梓月接過秋菊端來的餐盞,湯匙已送至薛母唇邊,薛母衰年善忘,卻偏愛美食,這一轉眼的功夫已是沉浸於仙樂食色間,忘卻了身外之物,“月兒最懂娘心,不用嚐就知道好吃了!”


    薛崇隨著李儒出了觀景台,殊不知琉璃館共有七七四十九處觀景台,分布在館內各處,對外則秘而不宣,薛崇每隔半柱香的功夫便換上一間,正所謂狡兔三窟,已是心細如斯.


    月夜方至,看不見的雲層中孕育著無窮的殺機,二人毫不知情地走過了幾處迴廊,在拐角處停了下來,李儒解釋道:“孩兒見夫人在就沒敢多說什麽,後來想了想便以商討軍情為由,創造了與義父獨處的機會.”他壞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熏囊,接著道:“這是幽鸞姑娘遣人轉交於父將的,她可能有要事與義父相商.”


    “她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有什麽事來?”薛崇接過熏囊,見熏囊素絹縫製,並施以彩繡,顯得狹長而精巧,裏麵的花椒、茅香和辛夷混合在一起,他提起熏囊深深一嗅,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此囊正是幽鸞的貼身之物.


    李儒迴想著侍衛傳達給自己的一首詩,他本已在胸中記得爛熟,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思考了良久這才說道:“芳心羅帳寄影衾,合字香囊藏輕語,幽鸞姑娘送出的是一枚熏囊,說明她有話要對義父講啊!”


    薛崇大笑道:“哈哈儒兒越來越是長進了,世人皆言薛某的牙兵都是些粗鄙之人,誰料也有吾兒這等附庸風月的雅士,你還真是讓為父刮目相看啊!”


    李儒一直認為投其所好是拍馬屁的最高境界,眼看著薛崇樂開了花,想來自己的仕途必是順風順水了,於是他帶著薛崇來至臨華殿前,躬身道:“孩兒就守在殿外,要是見到夫人來了,便會告知義父,義父如有需要可隨時傳喚,儒兒隨叫隨到!”


    “你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那你就在外麵守著吧,聽到屋裏有什麽聲音都不要大驚小怪的,免得攪擾為父的清夢!”薛崇舔了舔嘴唇,雙手不斷地在胸前摩挲著,顯然已是迫不及待要見幽鸞了.


    “哈哈”李儒笑得淫邪不堪,連連頷首道,“孩兒明白,孩兒明白,義父大可放心!”


    薛崇輕叩朱門,肥膩的臉上激動得發起抖來,催促道:“鸞兒快些開門,不要延誤時辰!”


    “來了來了,急個什麽,今兒個又不是沒見過!”幽鸞身著雲霏花緞錦衣,勝雪的肌膚塗抹了淡淡胭脂,顯然作了一番打扮,她方欲起身,卻被蘇有雪按了下來.


    “再等等!”他迴身將幔帳拉起,讓小陌和許婉秋一齊躲在了床上,床寬六尺,上麵放著泉玉抱香枕,鋪著玉罩疊羅衾,蘇有雪踟躕半晌,一咬牙也跳上床去.


    蘇有雪為避男女之嫌刻意蜷在床尾,小陌和許婉秋擠在了床頭,二人離得極近,小陌甚至可以嗅到許婉秋的陣陣體香,“好香啊,娘子塗了什麽,怎麽會這麽香?”


    許婉秋方才迴神,見小陌躺在身側,唿吸直欲噴到臉上,一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小淫賊,你離我遠點!”


    小陌壞笑著在許婉秋眉間吹了口氣,見她青絲浮動間現出了一張嬌羞的臉,小陌連連搖首,歎道:“想不到我們這麽快便已同房,今日娘子梳了發髻,修了妝容,著實驚豔,相公我頗感欣慰.”


    許婉秋握緊紫金折扇,眼中殺機四伏,金葉從扇骨中刺了出來,直映得雪膚通明,“惡不惡心?待我殺了薛崇,便是你的死期!”


    小陌臉上毫無懼意,他知道許婉秋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膽子自是大上許多,笑道:“欲殺便殺,你又哪裏舍得?”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鬥嘴!”蘇有雪的眉毛蹙得愈發緊了,他看向帳外,見幽鸞敞開殿門,殿外星光旖旎,映出了薛崇的臉.


    幽鸞方欲開口,薛崇就撲了過來將她擁入懷中,大笑道:“美人兒,小蟲蟲想你想得好苦啊!”


    小陌雖被許婉秋恐嚇著,但聽到“小蟲蟲”三字,差點沒笑出聲來,隔著帷幔隻能看到兩個暗影耳鬢廝磨,卻見不得薛崇容貌.


    幽鸞媚笑著掙脫開,迴手將殿門掩死,卻並未落下橫栓,隻待得高喝一聲能有人衝將進來.她想唿救,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隻能委婉說著:“瞧你這猴急的樣子,小心隔牆有耳!”對於最後四個字她刻意加重了語氣,目光不斷瞟向牙床上微微顫動的幾條紅綃.


    薛崇哪裏曉得,他見幽鸞望著床榻的方向,眼中欲迎還羞,他牽起幽鸞的手直拉向床邊,大笑道:“美人兒竟比小蟲蟲還急,定是想我了!”


    幽鸞無法,卻也不便直接道出原委,而薛崇素來謹慎,但在幽鸞麵前早已無暇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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