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他想要跟他說話,想要靠近他,卻無論如何做不到。


    本來許了願見一麵就會滿足,然而真的見到了,才發覺遠遠不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認識我,而是你是人,我卻屁也不是。


    真他媽的是一場傳奇。


    車子很快相繼駛入會場,他在一片歡唿聲裏看到了攢動的人頭和瘋狂的……怎麽沒有閃光燈?


    哦對,這已經是二十七世紀了,相機大概都被淘汰了,一定有什麽神奇的方式可以記錄音畫於無形。


    他明白過來,這裏就是那天新聞上說的記者發布會,謝弋要在今天宣布迴歸。


    他和擁擠的人群一起看著謝弋被幾個人扶著走到座位席中央,剛一落座,世界就驟然安靜下來,似乎都在屏氣凝神等他說第一句話。


    金子一般寶貴的第一句話。


    因為他在帝國年輕人心目中,幾乎是神話一樣的存在。當然,人群裏也混著幾名三百歲老人(人類平均壽命已經在二十三世紀初一場世界性醫學革命裏得到了驚人改善,相應地,衰老程度和生育年齡也有所推遲),見到他更是熱淚盈眶,激動得要昏,就好像見到自己的親人複活。


    然而謝弋隻是傻傻地坐在那裏,表情木訥目光呆滯,空洞地望著下麵不知所謂的人群。也不發怵也不好奇,就像沒有思維能力一樣。突然好像想起來人家告訴他要微笑,就又咧嘴傻笑。


    意識看得又想笑又想哭。


    瓶子被擺放著桌麵上,跟謝弋僅隔著兩個人的距離,卻是無法逾越的鴻溝。意識多麽希望他迴頭看一眼,然而他沒有。


    科學家裏年齡最大的一個頭頭坐在他身邊,見他這樣,隻好先致開場辭,向群眾解釋他複活的原理,當然是用簡化的語言。


    人群裏爆發出一片低沉的驚歎,都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科學家講完話,就請謝弋給大家打招唿。謝弋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仍然將懵懂的目光投放在人海裏,似乎在尋找著一星半點熟悉的什麽,然而找不到,就像一個流離失所的歸鄉旅人。


    正應了賀知章那首《迴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迴,鄉音未改鬢毛衰。


    “就照我昨天教你的說,說我是謝弋,我沉睡了三百年,終於在科學家們的努力下重獲新生……”老科學家在旁邊小聲提示他。瓶子裏的意識別的特長沒有,就是聽力驚人。他很不喜歡老科學家的態度,就好像隻是把他當做一個實驗標本,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迴歸的英雄。


    最初的保謝派,在守著一個也許不會有結果的信念三百年後,尤其是換了幾代新鮮血液後,大概也少了當初幾近盲目的赤膽忠肝,剩下的更多是科研成分。然而這也是必然結果。


    時過境遷。


    提示了足有三四遍,謝弋才懵懂地學語:“我是謝弋……”


    接下來的話也不用他努力背誦了,因為已然歡唿聲雷動,還把他嚇了一跳。


    這世界大概太糟糕,又太久沒有出現過英雄了,人民非常饑渴。


    老科學家很滿意,自己又熱情高昂地講了一通團隊焚膏繼晷的奮鬥史。有人問:“他真的傻了嗎?”


    “……隻是不太適應我們的時代而已。”老科學家是個完美主義者,不允許自己的作品不完美。


    “那他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嗎?”


    老科學家迴頭問謝弋:“少將還記得你的家在哪裏嗎?”


    “我的家……”謝弋懵懂地看了看他,又看向人群。


    因為人群在東麵,老科學家於是興衝衝地叫道:“你們看,少將的意思是他的家鄉在東方。少將和謝領袖祖籍山東,一點沒錯!”


    大家麵麵相覷,勉為其難相信他。


    “那你記不記得你當初決勝美帝的戰場在哪裏?”又有人問。


    謝弋說不上來。或者他根本就沒有聽到這個問題,隻是坐在那裏專注地發呆。意識多麽希望他迴頭看一眼,然而他沒有。


    開始有人露出失望的神色,低聲議論紛紛。


    老科學家開始轉移話題,派出一個年輕科學家描述透明瓶子裏107號標本的來曆。


    意識被年輕科學家提著晃來晃去,而他依然牢牢注視著謝弋,似乎渴望能讓他感覺到這裏正有一雙目光,在炙烈地渴盼著他迴望。然而他沒有。


    ——這世上曾有過一個我。我們是認識的。你還記得嗎?


    可能永遠都得不到答案了。


    人群的第一排站著張建剛,他的領導不允許他再靠近107和謝弋。


    於是對他說話,也得不到迴應了。


    就在年輕科學家口沫橫飛的時候,意識突然聽到謝允倥對張建剛說活。一看,他果然從人群裏火急火燎趕來。


    “快跟我走!”


    “去哪?”


    “有人要團滅你們。”


    “團滅誰?”


    “你們,保謝派的每一個人,還有謝弋。”


    “誰?”


    “誰你還想不到嗎?快走,狙擊手已經就位了,鎮壓□□的重型裝甲也在路上。”


    “可我不是保謝派,我隻是一個中立的科學……”


    “科學家個屁!快他媽跟我走。”


    意識急忙喊:“喂老張,帶上風瀟一起啊——”


    然而他聽不到。


    但他還算有良心,跑了兩步停下,說要迴去告訴大家逃命。


    謝允倥看了一眼對麵樓上,一下子把他撲倒在地:“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就見老科學家一頭砰地磕在桌麵上,一點聲息也沒有,就好像上課上得睡著了。


    但也有點太突然了,而且場合不太對,所以在短暫的寂靜後引起了一陣騷亂。尤其當鮮紅的血順著桌子邊沿一道一道流下後。


    緊接著又有幾名科學家倒地,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傷痕。恐慌瞬間爆發,人群四散潰逃。


    錐形瓶掉在地上碎了,意識突然像失去了養分似的,一點一點枯萎下去。


    天旋地轉裏看到保護謝弋的肉盾一個一個倒下,緊接著一叢光子彈瞄準了謝弋的腦門。


    意識大喊“風瀟快跑”。


    謝弋好像真的聽到了什麽,猛地從凳子側麵站起身……由於他個子高,那叢光子彈於是隻打中了他的小手臂。


    手臂廢了。然而他隻是吃痛一下,就匆忙衝進人群:“有人在叫我嗎?”


    當然沒有人迴答他。


    “對,對,是我……我在這裏……”


    “哪裏?”


    意識已經昏昏沉沉,近在咫尺卻沒有力氣唿喚他了。他想,可能細胞都已經被人踩爛了幾個吧。


    也可能就是被他踩爛的。


    謝弋聽不到聲音了,無論如何聽不到了。


    “你們沒有聽到嗎?有人在叫我……”沒人理會他。


    還好他衝進了人群,讓射殺變得沒那麽容易。


    他開始一個一個拉住人家問:“你認識一個人嗎?他叫,他叫……”他想不起來他叫什麽。


    人們無一不甩開他瘋狂逃命,他就又去逮下一個:“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快逃命吧少將!”有人對他說。


    “不行不行,我在找一個人……”


    “你要找誰?”


    “一個人,他……對,是誰問我,家在哪裏?我知道的,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然後他轟然倒地。不偏不倚,就倒在了意識的旁邊。


    終於在眉心漸漸滲出殷紅的同時,看著他笑了:“你在這裏……”


    ******


    一場風波過後,古惑公司保謝派被全員剿滅。


    不對,跑了一個——張建剛。


    謝允倥知道吳領袖的雷厲手段,加上父親的協助,翻天覆地也不會放過漏網之魚。


    他決定送張建剛出境避難。還好他在別的帝國有些要好的網友——這麽多年網遊不是白打的。


    可是張建剛不肯,跑了沒多遠就執意要迴去。


    “迴去送死嗎?”


    “逃到天涯海角,逃得過你爸嗎?”


    謝允倥想了想的確,就說:“那你想怎麽辦?”


    “今天枉死的所有人,都是我認識的、熟悉的、和親近的。我不甘心!”


    “不甘心怎麽樣?替他們報仇嗎?”


    張建剛搖頭:“你說得對,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書生,一心治學卻要被人忌憚鏟除。既然這裏容不下,我可以帶他們去另一個世界生活。”


    “哪裏?”謝允倥問出口,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於是隻能苦笑,“這次是真不打算迴來了吧?”


    ******


    收屍的還沒來。逃命的已經散了。


    張建剛一眼就看到了謝弋的屍體,又在旁邊找到了被他的鮮血滋養著的107號。


    謝允倥的小弟飛速從古惑公司偷來了檢測儀器,張建剛拿來一測,107還活著。趕緊移到培養基裏,想了想,接了幾滴謝弋的血。


    又逐一檢測死掉的人們,八十多個人裏麵,隻有十幾個人的大腦裏還有微弱的電磁波動。還好其中包括謝弋。他趕緊采集,采集過程中又損壞了幾個,在清理現場的軍隊趕來之前離開了這裏。


    謝允倥幫著他趁夜色溜進古惑公司,進入到核心實驗室,用他從前從來沒有資格碰觸的儀器,將十幾個人的腦電波,逐一加載到107號標本裏。


    做完這一切後,他用請求的目光看了看謝允倥。


    謝允倥撇開眼,假裝沒有領會。


    “該我了。”張建剛於是說。


    “我不會。”


    “你在旁邊看我操作了十幾次,照貓畫虎總會吧?”


    “我手笨,操作失誤了怎麽辦?”


    “儀器基本都是自動的,你隻要按下按鈕就行。”


    謝允倥“哼”了一聲,依然抱著手不肯動。


    “快點,等會兒被人發現了,我必死無疑。”


    “這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我會在另一個世界裏活著。”


    “可是不會迴來了。”


    “……”


    相持不下了好一會兒,謝允倥才一橫心接過了用來采集腦電波的儀器,一抬手就抵住了他額頭:“愛去哪兒去哪兒,以後少他媽給老子托夢。”


    “我幾時給你托過夢?”


    “哼。說遺言吧。”


    “記得把我身體殺死,拋屍在顯眼的地方。”


    謝允倥狠狠攥了攥拳。是啊,必須這樣做,必須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死了,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裏才能安全。


    破釜,沉舟。


    “還有,務必保管好107號標本。它活著,我們才存在。”


    謝允倥咬著牙笑了:“你他媽好狠,怕我追過去啊?托付給我這樣的的事情……”


    ******


    解放路三百零八號。


    元宵節夜,大雪紛飛。窗玻璃上爬著一層厚厚的哈氣,外麵昏黃的路燈暈進來都成了五彩斑斕的小圓點,滿屋子融融暖意。


    納蘭德性一邊啃雞爪子一邊看電視。


    大型戶外真人秀節目,《%¥#*……》


    “丫風瀟居然敢公主抱那個騷女人,還讓她大波在他胸上蹭來蹭去,不要命了!”張開全怒氣衝衝拿煙鬥指著電視裏說。


    納蘭德性淡定地嘬雞爪。


    “老張你不許這麽說主人!那隻是節目的遊戲環節而已!再說主人辛苦出賣色相還不是為了給二當家掙錢花?”龍追一邊抱著平板追番一邊不忘打抱不平。


    納蘭德性朝龍追腳邊的垃圾桶裏遠射了一根雞骨頭。其實他腳邊也有一個。


    在王建剛的擠眉弄眼下,龍追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口誤,趕緊糾正:“掙錢給大當家花!”


    電話響了,一看是秦燼,納蘭德性擦擦手接起來,最後跟他敲定了一遍明天《粉墨夢》開機儀式的流程。掛掉以後又打給安冬,問他明天到底能不能出席開機儀式,畢竟跟他兒子的滿月酒撞了日子。


    “當然來,正好上午開完機中午都到我這裏來吃飯嘛。”


    “那得多少桌啊,吃窮你。”


    “用得著你操心嗎?我老丈人是誰?聯新老總!就你們那幾個小肚雞腸還妄想把我家吃窮了?”


    納蘭德性“嗬嗬”兩聲掛了電話。


    “那啥,老板,我明兒請假。”張開全說。


    “幹什麽去呀?明兒安冬請吃飯呢,不去白不去。”


    “是這樣,我接到邀請要去參加一個國際核峰會論壇,和我老師們一起。”


    “臥槽牛逼啊老張!”王建剛拍著他的肩膀由衷感歎,“我們公司藏龍臥虎啊奇奇,這家夥今年上頭條的次數比你都多,明目張膽搶你風頭啊這是!”


    “我最近也常常覺得張科學家在我們惡靈演藝公司供職是不是有點屈才了……”納蘭德性繼續啃雞爪。


    “不屈才,一點都不屈。老張我能有今天的成績,全是老板調/教得好!”


    “真的?”


    “真的。我就喜歡待在這兒,這兒有一種……家的感覺。”


    “哎,這話說得就有點惡心了。”納蘭德性啃完最後一個雞爪,擦擦手起身走到餐桌旁,打開自己的電腦,發現沒電,把張開全的電源線拔下來dui進自己的電腦接口裏,打開文檔,“來老張,你繼續講,我和風瀟第八次是怎麽相遇的?”


    自從風瀟一躍成為新晉男神後,納蘭德性就退居幕後坐享清閑了。


    除了好好調整狀態準備演小爺爺、順便替風瀟接接劇本談談合作什麽的,偶爾也寫寫書,自傳體魔幻錄,雖然沒什麽文化,但寫這書也不需要什麽文化。嘛,貴在真實。


    窗子裏透進一道一閃即逝的光,納蘭德性敏銳地察覺,看了一眼就又低頭碼字。


    結果遲遲沒有動靜。


    然後那光又晃了一下。


    又沒動靜了。


    納蘭德性起身走到窗邊,看到那輛圍著小樓慢吞吞轉圈的“蝰蛇”,車子裏的人不時把手伸出窗外磕磕煙灰。


    他撥通風瀟的電話:“哪兒呢?”


    “路上。”


    “怎麽還不迴家?”


    “雪大。”


    “再不迴來《%¥#*……》重播都趕不上了。”


    “沒關係。”


    張開全和王建剛湊過去一邊偷聽一邊起哄:“切,是不敢迴來吧!”


    “事先聲明,那個真人秀節目是他媽你給我接的。”風瀟說。


    “所以呢?”


    “……”


    “還不迴來?”


    “堵車。”


    “那你先堵著吧,正好我跟聯新簽一下下部戲的合同。”


    “又什麽戲?”


    “不是你的,我的。”


    “……什麽戲?”


    “男男。”


    “和誰?”


    “安冬。”


    納蘭德性說完這兩個字就掛了,結果將斷未斷的時候風瀟聽到聽筒裏傳來他跟別人說話的聲音:“激情戲這麽多啊?行我考慮考慮……”


    納蘭德性看到“蝰蛇”“吱——”一聲刹住車,風瀟雄赳赳氣昂昂走下來,掏出鑰匙開門。


    門打開,他巡視了一圈,沒看到什麽聯新的人,也沒看到合同,就看到納蘭德性一張要笑不笑的臉。


    “這麽快?就在巷子口堵的車嗎?”


    風瀟“哼”一聲,兩步上前,按住他的後腦勺迎接自己的吻。


    吻了一會兒朝看熱鬧的人們使個眼色:“麻煩迴避一下。”


    “好嘞好嘞。”幾個人頗懂事地合上嘴,各自麻溜地迴房。


    ******


    事後。


    風瀟:“父王又讓鬼叨叨傳音來催了,說讓咱們迴去吃他新發明的海藻咕嘟肉。”


    納蘭德性:“哎,明年再迴去行不?迴去住個小半年兒,順便把你的幻影戲劇院修葺修葺,再把《粉墨夢》話劇巡演一圈。老轉換世界挺傷神的。畢竟兩邊都需要咱倆腦力一起構建才能出現。”


    風瀟:“可是我想我父王了。”


    “老實講,你父王的原型是領袖謝斐嗎?”


    “我記不清了……作為謝弋的記憶,從一開始就沒剩多少。但我想我最初塑造父王形象的時候,一定是按照對他的映像來的。”


    “好吧好吧,陪你迴去。”納蘭德性說,“還有件事,老張的師父們,就是xx科學學會那幫人,他們跟你一樣是入住我思維世界的自主意識,總是想要影響和改變咱倆想象出來的這個世界,你說怎麽辦?”


    “死扛唄。”風瀟說,“咱倆先入為主,世界構架已經根深蒂固,新生的億萬自由意識體也鞏固了這世界的不可動搖性。就算他們團結一致,我也不信誰能比咱倆堅決。”


    “……嘿嘿。”


    ******


    備注:107號世界在再次蘇醒(或稱作迴歸夢裏)的時候,按照最美好的願望對前一世界進行了細微調整(由於是被強製中止的,這一活躍期還沒結束)。這樣做是很消耗神識的,以致於大病一場,還留下許多不盡如人意。


    不過,不盡如人意才能夠迴味無窮。


    也許很快107號又會進入下一輪休眠期,然後再次進入活躍期就是全新的一世。


    啊,這一次多了十幾個自主寄體,下一世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甚至不知道,謝弋還會不會是他命中那個必然的獨一無二。


    前途越是不可預料,此生越是不死不休。願他們好好相守,風雨白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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