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九依稀記得,曾在他十一歲那年大爺爺秦道臨就給他說過,關隴國尚武是件好事,但想要長久,就必須文武兼備,既要保留西北道上的尚武彪悍民風,也要兼容學習富碩江南道的文人雅興。西北道民眾的教育,任重而道遠,如果能取江南道的文化教育為西北道所用,兩者相得益彰必是大大受益。等展鴻儒把話說完,雲九以茶代酒敬展鴻儒一杯,開口道:“聽聞江南道富甲天下,得益於祖祖輩輩重視的人文教育,我此行親眼所見,確實如此,展叔叔,你一個無官無銜的尋常船夫尚能有如此見地,江南俊彥可見一斑!”


    展鴻儒赧顏道:“天下動蕩,江南道亦受牽連避無可避,江南人雖好學,但像我這般讀書讀不到功名的還是占絕大多數,所以,即便是在江南道上,秉持讀書無用論的人還是有很多的。”


    雲九笑而不語。


    展鴻儒對眼前這位少年刀客的談吐頗為欣賞,他覺得這位少年刀客對讀書應該有更深層更獨到的見解,遂開口問道:“馮公子年紀尚輕,卻是的的確確的讀書人,依馮公子之見,讀書二字作何解?”


    走出雲中村行了四千裏路,那個曾被帝師秦道臨整天逼著讀書的少年,早已不覺得他在雲中村十多年都是在死讀書讀死書,他的大爺爺秦道臨,才是此時他心目中真正的讀書人。


    對展鴻儒的這個問題,雲九認真思考了很久,他迴想起了很多在雲中村的往事,迴想起了大爺爺秦道臨曾對自己說過的話,直到小丫頭展顏給他換了杯新茶,他才迴過神來,神色變得極為認真。


    “展叔叔說我是讀書人,我自覺受之有愧,清風閱卷人翻書,撐其量,我最多也隻是個曾經為一位真正的讀書人翻過書的毛頭小子而已。我曾有幸聽一位親眼目睹過大許覆滅的真正讀書人說,很多人自詡為讀書人,成天總是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豪言壯語掛在嘴邊,殊不知為天地立心、立的是仁義善良之心,為生民立命、立的是大利百姓讓天下百姓安身立命的使命,為往聖繼絕學、繼的是先賢往聖的優良品德和思想傳承,為萬世開太平、開的是千秋萬代的太平基業,而不是為了一己之利置天下於分崩、置萬民於水火。這個世上,就連坐鎮稷下學宮的儒家至聖文知玄也隻能守著一方之地獨善其身,充其量也隻是做到了立德、立行、立言,世上更多的則是成天口頭說著三立而不思量的假讀書人罷了,你也別高看了那些坐在高位上的達官顯貴,力小而圖大,位尊卻德卑,未見大廈崩就敢言不懼天傾,坐視餓殍滿地,卻滿嘴仁義道德,諂媚悅上而色厲欺下,謙謙於外而刻薄於內,和光蒙塵竟自以為得意,魚躍龍門難再以鯉自居的誇誇其談者大有人在,能做到知行合一的真正讀書人古往今來能有幾人?破繭難,忘本易,翻書快,讀書難!”


    這些話說完,雲九才真正體會到,讀了一輩子書的大爺爺秦道臨,臨了全是對高居廟堂之上那些讀書人的怨氣,這是在怨其不爭、不上進,怨其將讀書作為了為己謀私的工具。


    雲九長歎一口氣,轉言又說出了自己對讀書的獨到見解,:“展叔叔,你剛才說了讀書的意義,在我看來,讀書的意義就在於求自由、求盡歡、求無愧、求思無邪。”


    饒是沉默寡言的高翔,也在這一刻破天荒地對雲九豎起了大拇指,:“好一個求自由、求盡歡、求無愧、求思無邪!姓馮的,這才是一個行走江湖的俠客該說的話!”


    “對啊!”


    展鴻儒一聲長歎,再一次思考起了讀書的意義,對他們這種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而言讀書的意義。最後,他從底層生活摸爬滾打半輩子的經曆概括道:“社會形形色色,有鴻儒就有白丁,我想,對教化尚淺的人而言,讀書的最大意義在於讀書可以讓他們知萬般世故而不世故,得見世人涼薄亦心存善念,識得萬般惡也見得他人好,在於啟智大眾開化民心。”


    啟智大眾開化民心,這也正是大爺爺秦道臨認為關隴國民最需要的,這樣的思想從一個江南落魄文人的口中說出來,雲九一陣心動,急忙開口問道:“展叔叔,如果你真的考到了為官的機會,你最想做什麽官?”


    展鴻儒慚愧地搖了搖頭,:“說實話,如果大許不內亂,我再考幾年,說不定真的能考上我們上辰縣的一官半職,到這個年紀差不多也能幹到訓導或者教諭的位置,但你也知道的,萬事沒有如果,我現在就想著趁身體好還能幹得動,就多跑跑船多掙點錢,至於以後,身體不行了,肯定是要找一家私塾做教書先生的,教書育人是我最大的願望。”


    雲九點頭,笑問道:“眼下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正缺像你這樣有誌向有抱負的教書先生,但那個地方在織錦河最上遊的隴州,隻要你願意去,在那種地方,以你的學識最低都能考到縣訓導的位置,你可願前往?”


    展鴻儒瞬間來了精神,他知道雲九沒有在跟他打趣,很認真地說道:“別說是隴州了,就算遠到最西北的柱州,隻要能給我一個讓我施展抱負的機會,我絕對不會錯過!”


    雲九一笑,試探性地問道:“為了你的抱負,背井離鄉也在所不惜?”


    展鴻儒望向雲九,眼神中滿是肯定,:“關隴國自古都是我們大許西北方的門戶,說句不好聽的,要是沒有關隴國在西北方盤踞掣肘,那號稱有著八十萬引弓之士的大原國早都已經趁亂揮師南下了,江南道偏安一隅,南楚王吳克利如果不聽常維春之言休養民生,隻會加速大原國虎狼之師南下的進程,他這樣的做法,會給大許招來滅國之災的!”


    依大爺爺秦道臨的推演,雲九很清楚展鴻儒的這一番說辭絕不是在危言聳聽,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清的事實。


    展鴻儒很久沒跟人這麽痛快地聊過天了,說到興起處,他起身就要出門沽酒,卻被藍露虎攔住了,“展叔叔,我們是客,哪有讓主人出去沽酒的道理?”說著朝大門走去。


    “顏兒,你跟著這位姐姐一起去沽酒吧,就去南邊的那家杏花村。”


    “好的爹爹!”


    小丫頭怕那位佩劍的姐姐不識路,撒丫子就跟著跑了出去。


    “什麽關隴國、南楚國的,二十年前還不都是大許一家人?可大原國是什麽?是異族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馮公子,高公子,你們今天既然來我家了,就別急著走,等下顏兒沽來杏花釀,咱痛痛快快喝上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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