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麵僧人看了一眼這位在尚淩渡一戰成名的南楚青年俊逸,其年紀也就三十出頭,的的確確是一個極為沉著老練的家夥。南楚大都督黃猛極能在對陣後臻名將王町的情況下,成功在尚淩渡與兩倍於己的後臻國大軍對峙長達一年之久,全都倚仗眼前的這位白衣儒士的後勤能力和政治手腕,白衣儒士最後一招合縱奇謀,更是借代許王李家芝之手輕鬆化解了南楚國所麵臨的後臻國舉二十萬大軍南下征討之危,並讓代許王李家芝借機吞下後臻國青州兩郡十七縣,使得躊躇滿誌的後臻國元氣大傷,三年之內幾乎不可能再有繼續南下跨過大天江入侵南楚的實力,可謂是一舉兩得。


    俊雅白衣儒士步履沉穩,跟著紅麵僧人坐上一張蒲團,氣質極為優雅地笑著開口,:“石聖僧,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不要開口閉口聖僧聖僧的,直唿我名諱就好。”


    紅麵僧人抬手,示意白衣儒士直言,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既然這位聲名大噪的江南道白衣儒士不請自來,必是有事相商,對此,他心裏已早有所料。


    白衣儒士還是那副溫婉如玉的謙謙君子模樣,可接下來,他問出的問題卻是毫不避諱,:“石金剛,那常某就直言了。”


    “你父兄辛辛苦苦打下的北夏國偌大基業,到頭來卻遭在了帝師秦道臨二十年前布下的一顆蛛網暗子手裏,被那關隴國白袍戰神高思慶不費吹灰之力輕易收入囊中,淪為關隴國治下一州,難道,你真的沒有半點為父兄奪迴北夏國的想法?石金剛啊,以你目前的聲望,以你北夏國先王胞弟的血統,如若想要複國,隻要你走出這道佛門,站在北夏國的大地上振臂一唿,必有千萬壯士響應!凡事宜早不宜遲,趁著關隴國的勢力還沒在北夏徹底站穩腳跟,趁著你父兄在北夏境內的煌煌王威還盛,你??????”


    紅麵僧人輕咳一聲,打斷白衣儒士的長篇大論,豁然笑道:“懷州本為大許十九州中一州,我父兄當年以一州之地叛大許而立國這件事,我本來就是不認同的,隻要懷州不落入大原蠻子之手,無論是誰占了去,都與我這個出家人沒有任何關係!”


    紅麵僧人說著,沒來由想起了他的奶奶英檀,眼神中閃過一抹悲光,從始至終,他都和他奶奶是一條心的。


    白衣儒士意猶未盡,解下腰間酒壺扔給紅麵僧人,然後自顧自舉起手中酒囊悶了一大口,:“這是我自楚州特意給你帶來的,嚐嚐我們楚州地道的“江南春”滋味如何?”


    紅麵僧人並未撬開酒壺泥封,轉手將其擱置一旁,他雖好酒,可哪些酒該喝,哪些酒不該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像這種投其所好的蠅營狗苟之酒,他是不會喝的。


    白衣儒士抹了抹嘴,也不氣餒繼續說道:“也就是麵對你,我才說話直截了當了些,還望你能諒解。南楚王吳克利禮賢下士,親臨陰陽觀三請於我,我既已決定出山入仕為南楚國做點什麽,那麽,有些分內之事我就不得不辦。石金剛,我知道你向來見不得那些拐彎抹角的花花腸子,所以接下來的話我還是會向你直言???實不相瞞,現南楚王吳克利心懷大誌,欲還分崩離析的戰國亂世一個太平,眼下的戰國局勢你也了解,中原之地手握天子權柄的代許王李家芝、西北道上兵強馬壯的關隴王關溫、坐鎮蜀錦天府之地的西蜀王許開明、西南道佛國大寧國段義寧、東北道富饒之地的後臻國王張懷宣,他們的軍事實力都與我南楚不相上下,南楚國想要跨過大天江開疆拓土,絕非易事。我這趟遊曆,確是有意在江北尋一同盟國,作為我南楚日後立足江北之後應,如果聖僧願意,我南楚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助聖僧繼承父兄基業,再立北夏!”


    紅麵僧人聽得有些厭煩,猛然起身,麵帶怒色,:“常維春!我石金剛的脾氣可能沒你想的那麽好!”


    這位大許國的最後一位狀元郎跟著起身,輕輕歎了口氣,:“戰國萬民倒懸時,男兒何須把力藏?仔細思量!”


    紅麵僧人冷哼一聲,:“思量個屁!常維春,你還嫌這世道不夠亂嗎?曆史上的那些亂世,哪一次和你們這些讀書人脫得了幹係?再這般胡言亂語,就別怪我把你趕出法則山!”


    白衣儒士眼見遊說無望,便識趣地轉移話題。


    “我寧願跟我那位古板無趣的師父較勁,也不會繼續嚐試著去說服你,石金剛,既然你一心避世無意複國,那我就不再提及此事!”


    白衣儒士說著,走出殿門爾複迴頭,抬手一禮。


    “江南道陰陽觀門生常維春前來拜會,今日咱不提廟堂,隻談江湖!”


    紅麵僧人有些無語,硬著頭皮坐迴蒲團,問道:“你那位號稱南疆卜神的師父算來算去,可算得出這戰國天下何日可得太平?”


    “聖僧,喝酒!”


    常維春自罰一口,爽朗笑迴道:“當年南劍仙楚青山於許都以地仙一劍斬斷大許五百年氣運,導致大許朝龍氣如驟雨入海難覓其蹤,我師父雖被世人恭稱卜神,可他老人家對於飄忽不定的遊離龍氣終究會歸於何處,仍是算不得個定數。”


    紅麵僧人這才解開泥封,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連連稱讚盛名在外的江南道“江南春”的確是好酒,接著又猛灌一口,咂摸著嘴巴,有些意猶未盡。


    “天下大勢本是奉天承運,常維春,念在你大老遠來這一趟的份上,我還是給你說一句,逆天改命的事絕不可為,到頭來隻會害人害己,讓更多的無辜百姓跟著你們這些野心家受苦。”


    常維春見自己的迂迴方針奏效,急忙起身,一揖到底,問道:“何為天?何為天命?蜀山劍仙馮長今那日有一劍,敢請天上仙人臨凡一見,是何等的氣魄與胸襟?馮劍仙九死無悔的絕世一劍之下,仙人臨凡天門大開,難道,這也是天命?”


    紅麵僧人歎了口氣,:“那日萬窟山上,若不是許武帝自願打開天門臨凡,又何有一劍開天門之說?”


    常維春一直彎著腰,保持著作揖的姿勢,:“可是,馮劍仙的開天一劍,讓虛無縹緲的神仙傳說不止是傳說,他的一劍,坐實了天上有真仙的事實,也坐實了人定可勝天的事實!”


    “所以我認為,這個世上本就沒有所謂的天命,事在人為,隻要盡其事,善做善成,南楚氣運又何嚐不能將大許殘留龍氣取而代之?五百年前大許取代大臻,又何嚐不是一樣的道理?”


    紅麵僧人發現自己又著了那白衣儒生的道,索性閉口不言。


    此時,這位名氣與日俱增的江南道白衣儒生是何等的傲氣!在春風得意的他眼裏,隻要心之所向,世上就沒有做不成的事。


    可惜,這次他碰到了從小受暗王英檀熏陶的石金剛。


    石金剛,常維春。


    一個是出世的僧人,一個是入世的儒生,這二人的觀點,注定不會同步。


    意見截然相企的二人,一瞬間陷入了長久的無言沉默之中。


    許久過後,小沙彌屁顛屁顛地朝著金剛殿跑來,他的腳步聲打斷了這份沉默。


    常維春也在此時打消了他準備好的第三套說辭,率先開口問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在龍脊山外,你是如何做到一人一杵,將大原國一眾江湖高手拒於龍脊關外的?”


    常維春的這句話,剛好被一路小跑而來的小沙彌聽到,小沙彌一溜煙跑到紅麵僧人身前,炫耀了一番他從法性寺方丈法乾那兒要來的二兩銀子,很是得意,:“不是一人!是兩人!是我和我師兄兩個人一起堵住那幫大原國高手的!你信不信,我還對著那幫大原國高手撒過尿呢!”


    小沙彌抬頭看著常維春,那表情,別提多神氣了。


    常維春瞥了眼那尊矮小雕塑,忍著不笑,伸手摸上小沙彌的光頭,:“對哦!是兩人,我把我們的小石頭給忘了,屬實抱歉!”


    “那是!”


    小沙彌迴過頭,發現紅麵僧人手中多了一壺酒,納悶問道:“師兄,你的酒是這位先生送給你的嗎?還是???你背著我藏了私房錢,然後趁我不在的功夫偷偷出去買來的?”


    “師兄,你是不是藏了私房錢?”


    紅麵僧人瞪了一眼小沙彌,:“我的錢不都是你一直幫我保管的嗎?你不給我,我哪來的錢?”


    “也是哦!”


    小沙彌咧嘴一笑,湊到紅麵僧人耳邊,小聲嘀咕道:“這位先生一看就是有錢人,等下我們跟著他一起下山,讓他幫你再買壺酒,要是能幫我買兩塊方糖,那就更好了!這樣我要來的錢就可以存起來,給你娶媳婦啦!”


    常維春忍俊不禁。


    金剛殿裏,沒有任何聲音能逃得過常維春的耳朵,就連山下正有一行人往山上走來,他也聽得清清楚楚。


    “有人從後山峭壁徑直而上,修為不俗,想必也是來拜會你的。”


    常維春忽然說道。


    紅麵僧人也已經感覺到了後山的氣機波動,他雙手搭在小沙彌雙肩上晃動著小沙彌,問道:“你想看看來者何人嗎?”


    “不了。”


    “你們先見,我明日再來。”


    常維春衝著小沙彌溫雅一笑,然後遞給小沙彌一個錢袋。


    “存起來,給你師兄娶媳婦!”


    紅麵僧人臉色又紅了點。


    在小沙彌的感謝聲中,常維春再行一禮,灑然飄退出殿門,眨眼消失在了殿外的一片蔥蘢之中。


    小沙彌急忙打開袋子,當即兩眼放光。


    “師兄,好多錢啊!這些錢都能給你娶兩個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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