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風而行,何其快哉!


    卷發女子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這種禦劍乘風壑嶽來的喜悅之中,對身邊的白發老嫗說起話來也漸漸變得不那麽拘謹,話匣子一打開就如同放了閘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絕。途徑風頂城南邊的山脈時,她的目光被身下一個巨大的山名所吸引:“十九劍山”四個鬥大的字,以朱漆描就,在一片翠綠中顯得格外醒目。要知道,這世上是很難見到把一座毫不起眼的山名做得如此蔚然壯觀的,更何況這“十九劍山”之名是她聞所未聞的,卷發女子迴頭張望著這四個朱紅大字逐漸遠去,不禁好奇問道:“仙人,世上名山大嶽我幾乎都有耳聞,怎地又憑空冒出來一座十九劍山?難道是我孤陋寡聞了?”“這座山名中帶有劍字,莫非是大寧國中最新崛起的一個劍派所在?”“十九劍山···難道是這個新興劍派中修煉的劍法名叫十九劍?又或者是這個劍派中有十九人?······”


    白發老嫗也不煩卷發女子的喋喋不休,她隻是隨意掃了眼身下十九座凸起的墳塋,毫不滯留地繼續禦劍向南飛行。


    殊不知,這十九座墳塋的主人,正是以蜀山喧豗峰首座白霄淮為首的湍瀑峰、青雲峰、劍閣峰四峰首座外加十五名蜀山劍派中修為最頂級的內門弟子,蜀山十九劍遭遇大寧千騎盡折於此地之後,大寧國江湖遊俠兒們被蜀山十九劍無畏破千騎大陣、死戰不退的壯行所折服,自發將十九人厚葬,並將這座無名山取名十九劍山 。


    江河湖海在霓裳劍下徐徐飄退,卷發女子不禁開口問道:“仙人,你覺得什麽是江湖?”


    白發老嫗沒有說話。


    卷發女子思忖了好一會兒,又接著問道。


    “那法性寺僧人石金剛一杵曾擋百萬師,算不算江湖?”


    “那暗王之王英檀深入虎穴終殺虎,算不算江湖?”


    “那北地槍仙張邈一人一槍闖原地,算不算江湖?”


    一連三問,白發老嫗依舊閉口不言,卷發女子還以為她都問了些大許江湖人士對大原國的問題才引得白發老嫗不想說話,便問起了大許境內的江湖事。


    “那南劍仙林江仙東出東海訪真仙,算不算江湖?”


    “那為民請命的末代首輔李矩中時窮節現垂丹青,算不算江湖?”


    “那農民起義軍首領段義寧豪言請大許赴死,算不算江湖?···”


    禦劍行千裏,白發老嫗終於帶著卷發女子降落到離萬窟山不遠處的茂密蘆葦蕩中,眼前,是那方早已四分五裂的幹涸水塘。曾幾何時,那襲黃裳在集市上購得一對黃白錦鯉,放生在這方水塘中,隻是當時,那位極為自負的蜀山白衣劍客眼中卻從來都沒有這對黃白錦鯉,塵緣劍,就是那位白衣劍客的一切。


    黃裳白發的老嫗抬頭,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麵峭壁溝壑縱橫,斑駁不堪,正是當年她和白衣劍客一起練劍之處,記得那日,身形修長的白衣劍客持劍而立,背對著她大笑說過一句話,記憶猶新。


    “我手中劍,即江湖!”


    黃裳老嫗抬首看了眼懸於半空鎮定自若的謫仙老人,似是嘲諷般對身邊的卷發女子喃喃道:“每次看到他這般自負的模樣,我就有些想笑。”


    卷發女子反應過來已到萬窟山之後,臉上滿是震驚之色,讓她如此震驚的,不是半空中兩位老者的超凡一戰,而是她身邊這位如此年邁的老人、竟能不做停歇地一路從峨眉山禦劍趕到萬窟山!這般綿長而又強大的內力,這世上除了眼前的這位黃裳老人,她根本想不到第二人,的確,這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到,就連當年與國同壽的武道至尊許品煥也不行。


    誰叫她身邊的這個老人是五百年來輕功無敵的大許嫡長公主許裳呢?


    半蹲著的卷發女子目光不敢在黃裳老嫗臉上停留太久,一陣震驚過後,她原本想問黃裳老嫗的話也忘了個一幹二淨,她也不認識半空中那對身形交錯的絕世老人,隻能旁敲側擊地略作感慨,:“都是近百歲的老人了,何至於此啊?”


    “何至於此?”


    黃裳老嫗突然鬆開握著卷發女子的左手,難得地開口詢問道:“娃兒,你的右臂可是被何人所傷?”


    “沒關係的。”


    卷發女子淡然一笑,眼神中沒有半點仇怨,她驀然望去,竟不可思議地看到了砍下她右臂的那個少年正站在遠處的一輛馬車旁。


    “也許,失去一臂也算是我的江湖吧,嗯,這樣對他來說很合情合理。”


    卷發女子呆望著遠處的雲九,說得極為平靜。


    黃裳老嫗會心輕歎,悠然站起,與此同時,有一道淡青色裂痕赫然出現在天幕之上,那位須發皆白的謫仙老人撚須發聲,氣勢豪邁,:“老夫雖年邁,可老夫的劍,卻永遠不會有老去的一天!”


    塵緣劍長不過三尺,其上劍氣卻長不可量。隨著謫仙老人一劍揮出,霎時間天地俱顫,九天之上的那道裂痕再次加深。


    劍氣縱橫蜿蜒,洪鍾大呂之聲不絕於耳。


    “馮兄,就隻許你一人逞能?”


    不見黑衣老者本人,方圓百裏卻皆可聞其聲。


    那片懸浮於半空的烏雲在謫仙老人一劍之後瞬凝成一柄烏黑巨錘,裹挾著滔天威勢直衝天幕而上。


    謫仙老人臉上露出一絲淺淡笑意,一劍過後,修長身形已經到了那柄烏黑巨錘之前,剛被第八劍塵歸塵破開的一縷裂縫,卻在烏黑巨錘飛至的一瞬間急速閉合,烏黑巨錘便如石牛入海,飄忽上天不見蹤影。


    黑色身形破開重重黑霧,雙眸猩紅,幾乎與那謫仙老人同時立在那一處,:“馮兄,老弟我今日便助你,登臨地仙開天門!”


    謫仙老人大袖飄搖,搖頭輕笑,:“我一人足矣。”


    “不要再這般自負了,好不好?武道講求一個一鼓作氣不進則退,如果你接下來的第九劍仍是不能成功,恐怕下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了!”


    黑色身形決然走近謫仙老人,高高拋起流星錘,爾後雙掌搭上謫仙老人後背,爆出一圈圈實質的氣浪。


    待流星錘迴落至黑色身形跟前時,那道黑色身形終是撐不住,如一片秋葉般在謫仙老人身後徐徐飄下。


    就在這時,一道黃色身影憑空出現在了那道黑色身形一側,速度之快,就連站在她一旁的卷發女子都未曾察覺。


    法相巔境龐大氣機修為入體,謫仙老人雙目爆發出兩道攝人精光,迴身望向一閃而至的黃色身影。


    “黃裳兒···”


    黃裳老嫗輕輕點頭,懷抱搖搖欲墜的黑衣老者,聲音有些沙啞,卻仍是笑著開口:“宮動,不與故人作別?”


    轉瞬之間便已是滿臉溝壑的黑衣老者微微一愣,極力壓下自胸腔湧上的一股熱浪,臉上的那抹笑意看起來極不自然,:“姐······你······你終於肯見我了?”


    黃裳老嫗長出一口氣,伸手摸上黑衣老者滿頭幹枯白發, 責備道:“我不來,你可要死在這兒了!”


    向來都是一副威嚴在上模樣的黑衣老者這一刻一反常態,像一個被寵溺的孩童般,嗬嗬一笑,:“能死在你的懷裏,我此生無憾了。”


    “可是,我不想看著你死。”


    黃裳老嫗抱著黑衣老者的雙手中,開始滲出縷縷氣機。


    黑衣老者極力掙紮,卻已是沒了掙脫的力氣,隻能衝著一旁的謫仙老人嘶吼,:“快阻止她!”


    謫仙老人無動於衷,盡量伸直自己略顯佝僂的老腰,:“黃裳兒,看你醜了吧唧的模樣,也不知道宮動這小子是怎麽看上你的!”


    黃裳老嫗清了清嗓子,聲音聽起來清脆了些,卻還是掩飾不住歲月帶給她的滄桑,:“自負怪,這麽多年了,你還是看我不順眼嗎?”


    謫仙老人破天荒地擺出個看起來極為別扭的笑臉,:“越老越醜,越來越醜!”


    黃裳老嫗笑了,笑著笑著,眼眶也紅了。


    “什麽醜不醜的,反正我又沒有嫁給你不是?”


    謫仙老人沉默了,黃裳老嫗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頭,問道:“自負怪,迴你的蜀山去行不行?”


    謫仙老人就那樣靜靜地望著黃裳老嫗,眼神之中滿是追憶,一甲子之前,他在此地入境,也在此地第一次見到就連星月都不遑多讓的黃裳兒,那一刻,他的劍心第一次產生了一絲絲的動搖,那一刻, 他甚至覺得,什麽真武境法相境的,若能有這位仙女相伴一生,才是此生最大樂事。可惜,為劍道而生的他,終究還是打消了他心中的這個念頭,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女人,隻會影響他出劍的速度。


    將情思化為執念,永埋於心,再鑄劍道榮光,是這位謫仙老人做出的選擇。


    謫仙老人麵無表情,輕輕吐出四個字:“不迴去了。”


    黃裳老嫗真想一巴掌唿在麵前的這位謫仙老人臉上,但她還是忍住了。


    “一根筋的倔種,以為別人都是傻子,殊不知你才是那個最傻的!”


    謫仙老人略微低眉,自嘲道:“照你這般說,從我二十歲入一品,成為蜀山首徒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是個傻子了,哎,傻了整整一甲子時光,現在迴過頭來說傻不傻的,也就無所謂了。”


    說話間,那黑衣老者臉上的道道溝壑如枯木逢春般逐漸平展,他猛地掙脫黃裳老嫗的懷抱,想要與二人立於一處,身子的重力卻讓他不得不掉迴地麵。


    站在地麵之上的宮澤眼疾手快,閃身將黑衣老者扶住,不情願地開口問道,:“爺爺,你為什麽要幫他?”


    黑衣老者並沒迴答他這個問題,眼中的欣喜之色不言而喻,:“澤兒,你自打生下來都還沒見過你奶奶吧?快···快去見過你奶奶!”


    宮澤抬頭望向那位黃裳老嫗,一時不知如何迴應爺爺的話,卻聽得黃裳老嫗用極為厭惡的口音喊了一聲:“別過來!”


    宮澤一時愣在了原地。


    半空中,謫仙老人依舊那般張望著黃裳老嫗,許久之後,他笑了,滿足地笑了,由輕笑逐漸變為大笑。


    “黃裳兒!宮動!接下來,你們就睜大眼睛好好看著我吧。”


    笑聲戛然而止,謫仙老人提劍轉身,腳踩虛空,開始步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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