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向東行了數天,終於臨近萬窟山脈,雲九目力極好,第一個遙遙望見萬窟山主峰群在山霧之中朦朧縹緲的模樣,如夢似幻。


    萬窟山脈分三十六主峰,各有氣運,六十年前,白馬寺方丈懷讓令他和段寧靜唯一的兒子宮動在萬窟山脈中經營如此龐大的門派,其謀慮甚遠,以宮動為首的萬窟幫後來參與了大寧國王段義寧的起義軍,為段義寧徹底征服南蠻收複鈐州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說,萬窟幫立幫的初衷,就不是單純的江湖門派,此次萬窟幫再次參與到大寧國和西蜀國的國戰之中,其動機與江湖規矩相違背,卻與萬窟幫的立幫初誌相吻合。


    雲九一行抵達萬窟山下時,萬窟山附近已經匯集了各路江湖人士,其中不乏從大原國十大宗門遠道而來看熱鬧的,再加之此時正是大寧國釋儒們進寧州城趕考的時節,就連平日裏鮮有人入住的偏僻客棧也都住滿了人,雲九四處打聽不到馮長今率領的西蜀江湖勢力現在落腳何處,便隻能在萬窟山外圍找一戶農家暫且歇腳,站在這家農戶院中,剛好可以看到萬窟山脈中那座最高的山峰如一把利刃直插雲霄。


    萬窟山脈最高峰、宮天峰,宮天廣場上,正有二十八位萬窟幫峰主肅然而立,為首之人身著一襲黑衣,身形魁梧,麵容冷酷,此人正是萬窟幫少幫主宮澤。


    宮天峰巍峨,雲海翻湧,不多時,有一道黑影破開雲霧,筆直降落在萬窟幫二十八峰主麵前的宮天台上。


    早已恭候多時的萬窟幫少幫主宮澤和二十八位萬窟山峰主整齊排列,在黑衣人落地後齊齊行禮。


    為首的宮澤看到黑衣人時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輕輕上前一步道了聲:“恭迎爺爺出關!”


    二十八位峰主緊跟著宮澤齊聲道:“恭迎幫主出關!”


    黑影在宮天台上落定,黑色披風長長揚起,帶出一陣獵獵風聲,此黑衣人正是宮澤爺爺、萬窟幫幫主宮動。


    宮動望著眼前的一眾峰主輕咳一聲,抬了抬手,:“諸位免禮吧。”


    眾峰主頷首,開始向他們的幫主宮動講述起最近的戰況。


    這一次,大寧國和西蜀國之間的幫派之爭,最終一戰還沒打響,卻已經讓萬窟幫失去八位峰主,上百名幫眾,那些小幫派折損人數早已超過兩千,有十幾個小幫派已經因此斷了傳承??????一眾峰主所述之事,都是宮動最不想聽到的結果,他麵色陰沉起身,緩步移動,歎聲道:“何為家?何為幫?何為國?國已不國,幫又何以為幫?家又何以為家?江湖廟堂互不幹涉的規矩,適用於以前的太平盛世,可當今卻是戰國亂世啊!無論王朝還是江湖,都要為一統出一份力,可惜了,蜀山劍派掌教夏長揚還是沒能悟透這個道理!”


    宮澤略作思忖,抬頭輕聲提醒道:“爺爺,蜀山掌教夏長揚沒來萬窟山,這次來的是夏長揚師兄馮長今。”


    “怎麽會是他?”


    宮動明顯一怔,:“我這次閉關時間久了些,勞煩諸位把最近江湖上發生的事給我仔細講講。”


    眾峰主毫不隱瞞,將最近發生的事事無巨細一一講述,最後以宮澤的一句“蜀山馮長今已至萬窟山下”而結束。


    宮動始終負手而立,盯著孫兒宮澤的表情,細細看來,他的這位孫兒宮澤和他那位戰死在大寧國開國一戰中的兒子至少有八分相似,每次看到宮澤,他就會不由得想起他那已經逝去的兒子。


    即便此時的宮動年事已高,萬窟幫眾峰主也能從宮澤的眉目間看出他們的幫主宮動年輕時的風姿卓越,他們說話間眼睛全都盯著眼前爺孫二人的相貌,幻想著他們幫主年輕時候的容貌。


    “馮長今???”


    宮動長長叫出這個名字,迴想著他年輕時與馮長今之間發生的往事,從遠處緩緩收迴視線,目光從二十八位峰主臉上一一掃過,:“諸位峰主最近辛苦了,大戰在即,你們都先迴去好生準備,最重要的,抓緊時間吃好喝好休息好。”


    “幫主親自出關,我等一下子感覺輕鬆了許多。”


    二十八位峰主恭敬拜別,徐徐向後退去。


    待二十八位峰主離開後,宮動又一次看向了宮澤:“澤兒,我好不容易出關透透氣,陪我走走,咱們爺孫倆好好說說話。”


    宮澤輕輕“嗯”了一聲,跟在宮動左側沿著宮天廣場的邊緣漫步而行。


    宮動睹物思舊事,想起宮澤小時候在此地咿呀學語時的情景,不禁感慨道:“見一迴變一迴,閉了幾次關的時間,你就已經長大成人,都能做我們萬窟幫的頂梁柱了!”


    宮澤赧顏, 輕笑道:“還是爺爺你教得好。”


    宮動將宮澤的手拉過去,感受著宮澤體內的氣機湧動,麵露喜色,:“能靠自己的感悟破境入境,不愧是我宮動的好孫兒!”


    宮澤同時也在感受著宮動體內的氣機,待宮動放開手後,他平淡說道:“初入真武境,目前可能還打不過和馮長今一起前來的那位蜀山敬字輩首徒趙敬煜,在風頂城時我本來是想和那姓趙的切磋切磋的,可他的身後有馮長今那個老怪物,我便忍著沒出手。這次在我們萬窟山,我定要和趙敬煜一對一正麵戰上一場,用他的劍來穩住我真武境的根基。”


    宮動若有所思開口,:“蜀山首徒,從古至今就沒有一個武道資質平庸者,澤兒,你在風頂城做出的決斷是對的。”


    宮澤話到嘴邊又忍著沒有爭辯,微微沉默後問道:“爺爺,你是不是要步入陸地神仙之境了?”


    宮動駐足,歎聲搖了搖頭,:“隻差臨門一腳,卻又如同天塹。”


    法相境大境界跨入陸地神仙境,是境界的攀升,更是魂魄由陸地武夫入陸地神仙的升華,如果不得入,死亡之後全身氣運散去魂魄便隻能在人世間再經輪迴,如果入得了陸地神仙境,便有可能在人死後飛升成真仙,魂魄與氣運俱存,這是雲泥之別,想成陸地神仙,必須有大氣運加身,幾乎一個蘿卜一個坑的陸地神仙,無論對何等不可一世的世間修行者而言,都是難如登天的存在。


    “武道修行之路,的確道阻且長。”


    宮澤舉目遠眺萬窟山外,目不能極,抬頭張望青白天外,有朦朧白霧障目,闊談陸地神仙之境,又修為尚低。在宮澤目前所見過的高人裏,他的爺爺宮動就是這個世上除了他太爺爺懷讓外第二厲害的人物,是他心目中永遠不可戰敗的英雄,所幸一向寡言的宮澤,向來都是很樂意向他最為崇拜的爺爺討教,他不會錯過爺爺這次短暫的出關時間,當場問出了他的疑惑:“這天地,可深遠寬厚否?”


    宮動思忖了好一會兒,認真答道:“以天為眼,地不過一寸之長,以地為掌,天不過隻手可握,以心念之,天地俱渺,所以天大地大,心境最大。”


    的確,對武道修行者而言,氣運第一,心境第二,資質第三,心境是比武道資質更為重要的存在。


    宮澤眉頭舒展,側目用崇拜的目光掃了一眼頭發花白的老人,繼續問道:“這世間,可否有真仙?”


    宮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仙封天門,天斷炁道,自此世間便再無真仙。”


    欲成真仙,須入天門。


    宮動年輕時曾在此地,和蜀山首徒馮長今探討過此事,馮長今當年在宮動麵前誇下過海口,說總有一天,他要用他手中劍為世人開天,讓世間所有心誠修士都知曉天門可開,都知曉在武道修行的盡頭,有一個能成為真仙的盼頭。


    宮澤問道:“如今這世間,可有能開得了天門的大能存在?”


    “沒有,至少在我活在世上的這八十多年裏沒有,即便是大許國武評榜第一的問鼎城城主軒轅鴻羽、亦或是大原國十大宗門之首的魔道聖主須卜常先,都不行。再往前了說,就連那位已故的大許武道第一人許品煥也不行。”


    宮動說完後又心生疑慮,現如今的江湖之上,境界之人好像比前些年多了,無形中像是有著一股子氣機複蘇增長的跡象,他一時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大許氣運鼎被破的緣故,還是有股神秘力量暗中往這片大地上散播氣運導致,他搞不清楚的事,自然也沒開口向宮澤說,隻是在心裏再度斟酌盤算著。


    對於仙封天門、天斷炁道之後,陸地大能已無能力比肩天上仙人的事實,宮澤早已聞之又聞,他也隻是揣著一顆幻想之心隨口一問,從這些高深縹緲的問題上撤迴話題之後,宮澤的問題又迴到了大寧與西蜀兩國之間的江湖紛爭上,:“爺爺,對上蜀山馮長今,你可有必勝的把握?這次北上,我順路去白馬寺看望了太爺爺,太爺爺一個勁地對我說這次死了太多無辜之人,當時我就覺得太爺爺對這次伐蜀有點反悔之意,後麵太爺爺又下令放馮長今他們一路順利南下來到我們萬窟山,唉,也不知道太爺爺這次又是怎麽想的。”


    宮動思前想後,當即明白了懷讓的心思,隨即說道:“兵法有雲,上兵伐謀,攻心為上。也隻有像你太爺爺那種親眼見過戰爭殘酷的人,才會真正懂得和平是多麽地美好,被戰爭淩虐過的人,更希望後人能夠平安幸福。”


    宮動停頓片刻,微微皺了皺眉,繼續說道:“可是,我還是有一事想不通,以我對馮長今的了解,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曉你之曉,才會痛你之痛,恨你之恨,我以前和馮長今之間有過一段很深的交情,我知道馮長今也是不好殺戮之人,這一次,大寧國和西蜀國江湖上死去的人的確已經夠多了,可能是馮長今這麽多年真的變了個人吧?我現在隻希望馮長今能夠懂得,你太爺爺讓萬窟山的超大江湖勢力入王朝之爭,隻是為了讓分崩離析的大許一統之日早點到來。”


    “如若馮長今不支持你太爺爺以戰止戰的思想,到那時,大戰必會降臨,所以我必須讓你們做好大戰前的心理準備,伐謀不成便也隻能伐兵,這種事在大寧國立國之時我和你太爺爺也曾幹過,隻是如此一來,難免會讓更多的江湖誌士、無辜百姓喪命。”


    宮澤陷入沉思,沒有說話。


    宮動在宮天台上駐足片刻,等宮澤跟上來,又轉而和藹笑問道:“澤兒,你太爺爺他老人家最近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身在空門心在塵世,當今亂世,他老人家肯定是無法完全放下大寧國三州之地的芸芸眾生,一心向佛啊!”


    宮動思忖著,問道:“又或者,他老人家本就想要以一顆入世佛心普救眾生?是不是西蜀國主動和其他國家開戰了,他老人家看不下去才這麽做的?”


    宮澤搖頭:“並沒有。”


    宮動一時有些想不通,輕聲道:“不會啊,至少不應該。”


    宮澤不是很懂,他跟上宮動與其並肩而行,邊走邊說道:“這次北上,我見到了一個人。”


    “武評榜排名第十的當世刀神古塵風。”


    宮動一愣:“當世刀神?古塵風?以前他可不是這麽叫的。”


    宮澤不禁一笑,:“嗯,我聽過,以前江湖中人都叫他不勝刀客。”


    宮動饒有興趣地問道:“不勝刀客古塵風的名字我倒是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他是如何在我閉關的這兩年時間裏快速登上武評榜的?”


    宮澤如實答道:“古塵風隱世多年的修為在這兩年間徹底爆發了出來,蜀州城一戰,他以一人之力力斬上屆武評榜排名第九的呂立江和排名第十的陳誌晨二人,一舉登上此屆武評榜末位,後又接受了包括楚劍山莊新秀劍魁楚天闊等一眾江湖高手的挑戰,無一敗績。”


    “看來,不勝刀客古塵風這個綽號中的“不勝”二字,的確是該去掉了!”


    宮動語罷,有一萬窟山報子打馬奔襲上山,將一封信交到了宮動手上,這封信正是白馬寺方丈懷讓送來的。


    宮動將其快速拆開,隨著這封信的讀完,他內心之前的不解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轉頭問向宮澤:“古塵風收了個徒弟,姓馮,叫馮雲飛,你太爺爺送來的信中,提到了這個姓馮的少年,看來你太爺爺對他很感興趣。”


    “古塵風的確收了兩個徒弟,其中一個就叫這個名字,在風頂城中我見過他。”


    宮動對信中古塵風徒弟是隴王雲峰之子的身份也來了興趣,便問道:“那個叫馮雲飛的少年,資質如何?”


    宮澤如實答道:“我也隻是看了他一眼,沒細瞧。”


    宮動道:“你太爺爺信中說,那個少年人的資質絕對在你之上,若是有足夠的機緣,他將來必會有一番大成就。”


    “哦?”


    宮澤簡單哦了一聲,神情顯得有些不屑。


    宮澤向來對除宮動和懷讓之外的人有點目空一切的自大,這是宮動知道的,閉關兩年多時間沒見,他打算試一試宮澤在這方麵有沒有變化,便繼續說道:“你太爺爺信中還說,那少年正是當年的西北狼王雲峰之子,當然了,這件事目前就隻能我們三個知道。你太爺爺說,古塵風就是那雲家少年在武道上的機緣,如果隴王關溫能夠成為那少年在亂世之中掃平動蕩的機緣的話,那少年便會應了南疆卜神司空鏡的卦象,成為應劫而生的氣運之子!”


    宮澤並未答話,隻是臉上的不爽之情越來越濃。


    宮動故意擺出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大許第一位異姓王之子,當世刀神之徒,這個少年著實不簡單呐!”


    宮澤看著這樣的宮動,難免有些吃雲家少年的醋,語氣中不覺帶上了點酸味,:“爺爺,你就這般看好那個素未謀麵的雲家少年嗎?”


    知子莫若父,知孫莫若爺,宮動不用轉頭看孫兒宮澤的表情,就知道此時孫兒心裏在想些什麽,身邊這位打小就背著天才之名長大的孫兒,幾乎是集萬千榮耀於一身,對於這樣一位天才而言,耳中是很難容得下自己的爺爺在自己跟前說另一個天才比自己更天才的。


    此時的宮動並沒有要照顧孫兒情緒的想法,他將懷讓信中的戰略思想再次認真看了一遍,道:“澤兒,世人都以為我閉關後不問世事是裝的,但實際情況隻有你和你太爺爺知道,其實我真的沒有太大想要一統大寧江湖的想法,這兩年多以來,萬窟幫一切事務都是由你做主,你年輕氣盛,你太爺爺又是盼著戰國局麵早點結束,情急之下才造成如今這個局麵,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你到底有沒有做過全麵的考量?”


    宮澤努了努嘴,有些不悅,:“爺爺,我這麽做,也是效仿你當年以江湖勢力入沙場,幫助段義寧建立大寧國的做法,有什麽不對嗎?”


    “這,能一樣嗎?”


    宮動有些無奈,將手中的信交到了宮澤手上。


    宮澤緊盯著信中的內容,心思一下子全都到了字裏行間那位應劫而生的氣運之子身上,咬牙道:“爺爺,那個姓雲的少年到底有什麽好?孫兒不才,但此刻的我,很想找那雲家少年一決雌雄。”


    宮動有些失望,語氣冷淡道:“澤兒,信中你太爺爺推演的大寧國和西蜀國久戰不下將會導致怎樣的惡劣後果,你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啊?”


    “你身為堂堂萬窟幫少幫主,又何必為了一個天才之名緊追不放?如果真有人能還戰國天下一個太平,我們就該唯他馬首是瞻,這是作為一個江湖中人該有的覺悟。”


    宮澤無言,轉頭看了眼宮動,爭辯道:“這天下局勢如何,我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隻是我們萬窟幫的聲名,我們大寧國的江湖,和我自己的武道之路。”


    宮動聽完孫兒賭氣的話後,才盯上孫兒堅毅的眼眸,語重心長道:“你什麽都好,就是太要強,太狂妄,狂妄到了容不得同輩之人比自己更強更優秀的地步,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無論如何,對自己親爺爺的話,宮澤還是聽得進去的,他衝著宮動服軟地擺出個笑臉,笑道:“人不狂妄枉少年!爺爺,聽我太爺爺說,你和我這般大的時候,可比我狂多了!”


    爺孫倆不經意間變得有點僵硬的氣氛被宮澤這句玩味的話輕描淡寫地打破,宮動沒來由跟著一笑,迴想起那位曾讓自己的年少輕狂蕩然無存的蜀山長字輩首徒馮長今,笑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等見過馮長今之後,我看你所謂的年少輕狂還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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