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三月初九,一年中難得的吉日。黃曆上寫著:宜嫁娶、遠行、破土……


    這一日,於某些人而言,注定是痛苦的一日。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則是改變其一生命運的日子。


    胤禛和黛玉到達蕭府之時,那裏極是熱鬧,不僅賓客滿堂,就是連小廝和丫鬟臉上,都帶著紛紛的喜氣。


    雖一直都知道無塵這不過是在做戲,然而在這一刻,看著蕭府上下的一片衝天喜氣,便是連黛玉都有片刻的恍惚:也許,這也將演變成一場真的喜事。


    倘若,到了最後十三都並未如她們預期的那般,那麽,這一場戲,卻該如何繼續下去呢?


    黛玉最近身子每況愈下,因為懷孕沒什麽胃口,又兼寒毒的緣故,臉色日漸蒼白,雖然是一個多月的身孕了,然則腰肢卻比往日更盈盈不足一握。


    她今日為了應景,破天荒地穿了玫紅色的桃花暗紋錦裘,那錦裘的料子極為低調,隻有在偶爾陽光的反射下,方會折射出淡淡暗銀的光來。


    胤禛今日亦和她著的同樣的料子,錦袍上的花紋,卻是顏色極淡極淡的翠綠桃葉。


    黛玉在屋內時還不覺,直到來了這兒,撞上往來賓客曖昧的眸光之後,方才驀地發覺,今日他們兩個穿的,倒有些像是一套的呢。


    這個認知讓她微微有些不自在,不過轉頭一看胤禛泰然自若的樣子,很快地便也不再多想。


    跟了他許久,她逐漸也學會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了。


    兩人一來便馬上又小丫鬟請進了內間和來的賓客一道用茶,水溶因為近日有事,一直都不在。


    黛玉說了幾句,忽地偏頭看向一側,這才發覺一直隨在兩人身後的胤祥不知何時已失去了蹤影,一時忙輕聲與胤禛道:“十三呢?怎地不見人了?”


    胤禛剝了個桂圓遞與她,漫不經心地道:“方才進門的時候便不見了,許是去哪裏喝酒了吧。”


    黛玉一愕,隨即釋然。又因內室頗坐了一些賓客,她雖不全認識,然則也不見無塵和蘭姑姑,少不得便幫忙看著一些,於是便也沒空去管胤祥了。


    不多久,無塵和蘭姑姑也出來了,兩人仍舊是易了容,非本來的麵目。


    黛玉瞧著一眾賓客有許多上前道賀,一時極為不解。今日無塵穿了一襲大紅的喜袍,黛玉有記憶以來,他永遠都是一身白衣,倒很少見他這個樣子。


    不得不說,是極為好看的,雖不是本來的臉,但黛玉一想到他容顏如玉,穿著一身吉服,定然是豐神俊美,比京中的那些貴公子們,也不知要好看上多少倍。


    無塵應付了一些賓客,便朝胤禛、黛玉的方向走來。


    “你們來了?”無塵微笑道。


    “恭喜。”黛玉清眸含笑,真心實意地道。


    此情此景,那麽多人在側,她不能喚他一聲白哥哥,而其它的稱唿,又唿不出來。


    而這一聲恭喜,其實是真心地希望他能早日找到自己的良緣。


    “多謝。”


    雖然心中微微泛苦,然而做戲要做全套,無塵帶著麵具的臉完全是一幅喜氣洋洋的模樣,瞧不出絲毫端倪來。


    說了一會子,無塵便帶著迎親隊伍去淩府接人。


    待黛玉與林幽蘭說話之際,胤禛輕聲與身後的陳清道:“命近朱去找找十三爺,莫讓他出了事。”


    “這……”陳清遲疑道:“隻怕近朱不敢跟十三爺動手,並且,近朱一旦離開,您和福晉這邊怎麽辦?”


    “放心,這兒有我。”胤禛看著不遠處的黛玉,輕聲道。


    ***


    蘇州城內一處普通的院落,今日亦是上下一片喜氣。


    雖說沒聽到什麽賓客賀喜的聲音,然則整個院子上下,亦是布置得極是精致喜慶。


    院中的一間主臥房中,戴著華麗精致頭冠的女子,秀眉微蹙,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淒涼,這淒涼在滿室喜慶的氣氛中,愈加明顯。


    碧霄端然坐在桌前也不知有多久,直到喜娘從外麵進來,笑嘻嘻的道:“夫人,蕭公子迎親的喜轎已經在外頭等候了,咱們出去吧。”


    碧霄無意識地點點頭,在快要蓋上喜帕之前,忽地想到一事,忙道:“再等等,我爹還沒迴來呢。”


    今日一早便臨時有事,到現在都沒見到他的人影。


    碧霄雖知淩天正因為自身身份的緣故,經常會有一些急事,然則今日畢竟不同,娘親去世得早,她又自幼隨著無塵上了碧落島,和父親待在一處的時候本就不多,卻不想,今日這般重要的日子,他亦不在。


    又等了半個時辰,淩天正還是沒有迴來,喜娘瞧著碧霄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勸道:“夫人,公子在外麵也等了許久了,況且,若是誤了吉時,怕是不好呢。”


    緩緩收迴目光,碧霄輕輕道:“走吧。”


    “好嘞。”喜娘巴不得這句話,因為淩天正不在,便自己背了碧霄去外頭。


    好在她是習武之人,本就不重,喜娘背著她,也不覺得累,到了外頭,看著等在門口的無塵,倒還有力氣見禮:“恭喜蕭公子。”


    喜娘一邊說著,一邊將碧霄背至轎中放好。


    無塵點點頭,含笑道:“走吧。”


    “起轎。”


    八人抬的大轎,轎子四周的錦緞光滑如匹,上麵繡著龍鳳呈祥的吉祥花樣,負責吹鑼打鼓的儀仗隊,有幾十人。


    一時喜轎所經之處,所有百姓無不駐足觀望,一邊紛紛議論著,一邊豔羨著轎中的新娘。


    淩家這對父女搬過來也有好些年頭了,然而在四周鄰居眼中卻是十分不屑。


    那女娃兒自小的時候見過幾次便不見蹤影,而淩老頭,亦是常年一個人神神秘秘的,常年見不到人。


    總之,即便稱不上來曆不明,也是個家世不清白的。


    而那蕭公子,是蘇州有名的聖手,不僅人長得好,更兼醫術超群,又有一幅好心腸,上門提親的平日裏也不知有多少,卻都被其母以種種理由婉拒了、


    如今這位淩丫頭,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周遭之人看著看著,便不自覺地將這些話說了出來。


    喜娘隨著轎子,眼見新郎官雖仍舊麵上含笑,然則眼眸深處已經泛起了一絲絲的寒意,立時便有些笑不出來。


    看著周遭的人,恨恨的想,不就是嫉妒麽,人家嫁得好,那自是祖上燒了高香了,你等與其有功夫在這裏議論,還不如趕緊迴家燒高香呢。


    她雖素來圓滑,但畢竟是拿了別人的銀錢的,且這蕭府給得又甚為豐厚,加之老夫人也十分客氣,於是便不免護著碧霄幾分,趁著轎子略慢之際,忙走至喜轎的窗前,輕聲道:“這些人都是羨慕夫人呢,夫人可莫要往心裏去。”


    碧霄坐在轎內,卻是出奇地鎮定,甚至於,有一絲恍惚。


    轎外那些人的話,飄飄蕩蕩,似是隱約聽見了,又似乎離她甚遠。


    喜娘見新娘子半天沒有吭聲,以為她是不悅了,有心安慰,但眼下也不是時候,隻好緊緊跟著喜轎,生怕出什麽岔子。


    淩府與蕭府,剛好位於蘇州的兩端,喜轎一路從南到北,幾乎便是要穿過整個蘇州城了。


    雖說途中也有一些小道,但大喜的日子,哪有走小巷的理?


    待喜轎一路行姑蘇最大的一道主街——朱雀街時,看熱鬧的人便又更多了,雖見喜轎來時會讓出道來,卻也圍著道路極窄。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離拜堂的吉時便隻剩約摸半個時辰了,姑蘇本就富庶,此時夜間將至,四周有好些鋪子,俱都已掛起燈籠,點上了火燭了,一條長街,便熱鬧非凡。


    不遠處,一座華麗的高樓尤其地燈火通明,一眼掃去,一片流光璀璨。


    眾人都知那是姑蘇最令人銷魂的春風樓,此刻夜間將至,早早地便準備晚上的營生了。


    這姑蘇不論是做生意的,還是名流士子,哪一個不是個自詡風流的?


    而那春風樓裏的頭牌香雪姑娘,據說不僅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更兼眼波如夢,肌膚賽雪,每每當其輕挽一個逐月髻,著一身月白長裙於簾後撫琴時,其仙姿便是叫九天仙子瞧了,亦是要自慚形穢的。


    多少蘇州才子,為了見香雪姑娘一麵,傾家蕩產,苦苦守候卻不得。


    春風樓素來晚間都會有姑娘在裏頭堂中奏樂的,既是為了給前來取樂的客人添一分風雅,亦是為了招攬街外好奇的少年公子。


    今日許是樓中的老鴇吩咐過了,喜轎慢慢行近的時候,那樓中除了一片歡樂聲,居然一絲聲樂也無,瞧那樣子,竟是怕樓中的樂曲擾了那些迎親吹打之人的心弦。


    一旁看熱鬧的都暗暗誇那老鴇聰明,便是窯子,自是也需要看大夫的,難怪生意能越做越大,也是知道審時度勢的。


    喜轎緩緩自春風樓前經過,新郎倌帶著笑,喜娘帶著笑,迎親隊伍中的小廝一麵偷偷地麵紅耳赤地瞧著站在春風樓門口花枝招展的姑娘,一邊帶著曖昧的笑意……


    裏頭的女子,終身最大的心願,便是此生亦能有此一遭,坐著八抬大轎,堂堂正正從夫家的正門抬進府中去,拜了堂,敬了公婆茶,自此,洗淨鉛華,專心地相夫教子。


    然而,那也不過是此生遙不可及的美夢罷了,那些姑娘,仍舊一邊豔羨地看著喜轎,一邊以眼神無聲地挑逗得因為這一場婚事而憑空多出來的許多人,隻盼著今夜好歹能多接幾位客吧。


    一切都是正常的,喜慶的,然而,恰在此時,就在喜轎即將行過春風樓前最後一秒,忽然間,一絲冷冷澈澈的琴聲驀地憑空靜靜地響起。


    這琴音最初輕得若無,然而卻分明絲絲縷縷地傳到了每人的心底,就在眾人正在尋找琴音之時,人群中忽地不知有誰大喊一聲:“是香雪姑娘。是香雪姑娘撫的琴。”


    那人說完,街上之人瞬間靜了一靜,便是那那些迎親隊伍中吹打的小廝們,也因為乍然聽見這個名字,手上的動作稍微停了一停。


    不過是一刹那,就在四周馬上又要喧鬧起來之際,方才喊話的那人,又再次用比方才猶自要高出幾分的音量,大聲道:“真的是香雪姑娘。有一迴深夜我曾聽過她撫琴,便是這首曲子。”


    這一迴,不用他說,用人也全都信了。


    因為一片寂靜之中,琴音越來越響,倒並非是曲子多麽歡快。


    恰恰相反,這一首曲子低沉暗啞,一絲絲的哀傷透過那曲子逐漸漫出來,如同春末暗夜裏的淡白月光,又如同落花在流水中輕輕打著旋轉,一直幽幽地蕩進眾人的心底去。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被那纏綿淒絕的琴音所打動,卻並未有人去想,一向知書達禮的香雪姑娘,為何會在他人的大婚之日,彈奏這般哀傷的曲子?


    眾人之中,唯獨無塵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淡淡地朝身後因為琴音驟然停下來的隊伍道:“吉時快到了,走吧。”


    他的聲音明明不輕不重,甚至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然而語氣卻是帶著不容置喙的淡然,一幹小廝聽了,立時如夢初醒,連忙繼續吹打前行。


    然而他們繼續前行,那琴曲卻是依舊不停。香雪姑娘似是絲毫不知自己一曲所造就的樓下街上的巨大反響,仍然繼續彈著琴。


    琴音嫋嫋,嘈嘈切切,扣人心弦,然彈琴之人似乎極為難過。


    眾人隻聽琴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急,到了最後,琴音驟然而斷。


    與此同時,春風樓二樓於寂靜之中忽地傳來一聲輕軟隱忍的低唿。


    那聲音軟軟糯糯,又隱約帶著一絲哭音,當真是讓聽見的人,心都為之揪了起來。


    慰問聲將起之際,隻聽二樓一個女音帶著哭音大聲道:“姑娘,他今日都要另娶他人了,你別再為他難過了。”


    樓下的眾人瞬間耳朵齊齊豎了起來,皆是在想,難道冷豔動人,素來眼高於頂的香雪姑娘,竟然早有了意中人?


    隻是聽起來,她瞧上的那人,似乎是負了心呢。


    也不知是誰,那般的好運氣,得香雪姑娘青眼,竟然還不知好好珍惜,且令佳人傷心,當真是畜生都不如。


    一邊想著,隻聽樓上極好聽的女聲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輕聲道:“雁兒,我曾經說過,待他成親那一日,必定要親自給他和他的新娘子奏上一曲,今日也算是應諾了。”


    說完,香雪又幽幽地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彈琴了。”


    “姑娘,那怎麽成呢?您的琴藝舉世無雙,若是不彈琴,多可惜啊。”


    那小丫鬟的聲音倒是極大,樓下所有人瞬間都聽了個真切。


    便是連尚未走遠的喜轎,和轎中的新娘子,也將主仆二人的話無一遺漏地聽了去。


    奇怪地,碧霄聽見她主仆兩人的一問一答,竟然沒有絲毫的吃醋與憤怒,仿佛她們說的人與她毫無幹係一般。


    她尚自沒發覺自己此時的心思絲毫不像個新嫁娘該有的,外麵街上的人,卻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敢情那個連畜生都不如的家夥,竟然便是眼前這位玉麵含笑,宛若謫仙般的蕭楚蕭公子?


    這……這這玩笑未免也開得太大了。


    然而眾人心裏都清楚,這絕非是一個玩笑。


    瞬間一片靜默,而那抬轎的轎夫們,自是也聽懂了那個負心薄性的人恰恰便是今日的新浪倌,怔仲間,下意識地便停了下來。


    樓上主仆間的談話仍在繼續,香雪語意堅決地道:“沒了知音,便是彈它,又有誰人能懂呢?”


    說完,隻聽一陣重重的聲音傳來,在一片嘈雜中,隻聽那小丫鬟急急地勸道:“姑娘,這映雪琴世上便隻此一把,還是蕭公子親自為您尋來的,您便是再難過,又何必做傻事呢?”


    小丫鬟話落,樓上又傳來春風樓老鴇唿天搶地的聲音:“唉喲,我的姑奶奶啊,您這是怎麽了啊?瞧瞧,這手都流血了,翠柳,還不快請胡大夫……”


    自古天下之人最愛熱鬧,那樓下原本隻是看蕭神醫的人,不防竟然看得這一場好戲,當下便紛紛議論起來。


    “我聽說這位淩姑娘這次迴來一直都蒙著麵,莫不是貌醜得見不得人了?”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話中帶有濃濃的敵意,聽聲音,是出自春風樓一樓門口。


    她這句話先是不喚淩碧霄蕭夫人,卻仍喚淩姑娘,明顯便是站在香雪那邊,該女話落,她旁邊站著的另一個打扮妖豔的女子輕蔑地瞥了一眼那喜轎方向,亦脆聲道:“聽聞她自幼便生得醜,長大了自是貌勝無鹽,沒法子見人。”


    “咯咯……”先前的女子以扇掩麵清脆地笑了起來,直到所有人齊齊往她那邊看來,方一字一句大聲道:“妹妹這話可就錯了,那無鹽女雖麵陋,好歹卻是個飽讀詩書、才氣逼人的,而這位淩姑娘麽……”


    說到這裏,她故意頓了頓,直待四下一片靜默,方輕笑道:“別說和勝雪姐姐了,便是和那醜女無鹽,怕是也沒得比呢。”


    她說完,立時春風樓門口響起一連串的嬌笑聲。


    街上站著的人,本就都以男子居多,眼見那些姑娘們一抬袖,一飛眼,立時便自己爹娘姓什麽都忘了,直接連忙應和著,一人最為膽大,直接朝著無塵一行大聲道:“蕭公子,這香雪姑娘待你如此有情有義,今日你便也一道將她娶了迴去吧。”


    “對。娶迴去。”


    “娶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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