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多少見過些世麵的弟弟,那時我可還是個沒怎麽出過門的年輕人呐,穿著自己最樸素、卻在尋常百姓家顯得怎麽看怎麽格格不入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什麽都覺得神奇,卻總是覺得不太真切。”


    “四弟說很好吃的糖葫蘆,我卻覺得吃在嘴裏酸酸的,四弟給我買的肉包子,我覺得肉質太差,包子裏的油水更是令人作嘔。”


    不知是不是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莎莎雙眼發亮,看著對麵的中年男子就像是英雄所見略同一般狠狠點了點頭。看得王爺倒是很高興,笑了出聲。


    “看來姑娘你跟我一樣,也吃不慣那肉包子不是?看街邊的風景也總覺得陌生,乃至於不真實,人怎麽能活成這樣?”


    “四弟說,我在宮裏呆久了,跟大哥他們一樣,其實離人間很遠了,就逐漸不知道人是什麽樣子的了,其實束縛住我的不是那座皇宮,而是血脈裏的流淌著的自以為是的高貴。”


    “我那時候覺得他說的都是屁話,一聽就是那些個沒什麽鳥用的書籍上背下來的,也不在意。直到這麽多年過去,才覺得確實,在邊關待得越久,就越覺得自己活得充實、實在,反而這一趟中原行,覺得中原的安穩生活,太不像話!那麽,要說那一次所見,最不真實的,恐怕就是她了。”


    “你可知道去年逝世的那位鄭貴妃?”


    劉恆冷不丁的向著蓮心問道。後者一頓,隨後是點點頭。


    “鄭妃母儀天下,甚至比皇後娘娘更加得人心,逝世之時,舉國縞素。”


    蓮心輕聲說道。


    “是啊...母儀天下,卻不是皇後...為什麽呢...隻因為,是一個打魚家裏的女子吧...”劉恆繼續說道,“那時候的我,跟兄弟們都很喜歡釣魚,因為那是為數不多有父親陪伴的時候,於是呢,我和四弟就跑去看看那民間人識怎麽釣魚的呢?”


    “我當時就很奇怪,用那種破木枝子拴根線做成的魚竿,用那幾近腐爛掉了的蚯蚓,真的能夠釣到魚?可是誰知道呢,魚還沒上鉤,我和四弟就紛紛咬餌了!”


    “我至今都能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帶水的發絲貼在兩頰和額頭上,袖子挽到手腕上穿著最普通的藍粗布衣裳,微微鼓起的臉上帶著喜悅得笑容,哪有什麽笑不露齒,哪有什麽含蓄婉約?”


    “就是最純粹的高興的笑容,比宮裏那些假笑的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就好像是我虛假生活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真實的人,用她的笑容,告訴我不要再陷在那虛偽的皇室之中了...那是我就知道,我喜歡她,而且會喜歡一輩子...可我同樣也知道四弟喜歡她,因為原本想要和四弟分享一下心動的我,一轉頭就看見那個平日裏隻對書本感興趣的家夥眼睛裏就差沒放出光來了。”


    “該怎麽辦呢?俗套的故事不是嗎,兄弟倆喜歡上同一個姑娘隨後反目成仇?多沒意思呢...我們的故事簡單得多。我覺得四弟是我人生中的、皇室之中唯一的朋友,我不應該與他爭,所以我讓了,哪怕我覺得,很明顯的她曾經對我有好感的,我仍舊,讓了...這一讓,就是一輩子。”


    “後來我再沒出過宮,怕見到她,怕控製不住自己...”


    中年男人平靜的講述著,沒有細節,隻有歲月。此時似乎不再是那位叱吒邊疆的清陽王,而隻是一個訴說著遺憾的中年漢子...


    “後來的故事,就更沒什麽意思了。成為了太子的四弟,做的第一件出格事兒,就是將她接進了宮,三番五次地要求、差點使得父親要廢除這個不聽話的太子之後,才同意讓她嫁給四弟,但絕不能是皇後,隻能是嬪妃。”


    “不論多麽驚才絕豔的女子,隻要進了那座後宮,其實也就泯然乎眾人了,遲早在鬥爭的漩渦中,被磨平棱角。但隻要她跟四弟是相愛的,我就能接受,能祝福她,能遠遠地看著他們共度難關。”


    “所以你應該也猜到了,那次,四弟給我的書信中,隱秘的內容是什麽。”


    劉恆看向蓮心,笑意內斂。蓮心遲疑道:“將鄭妃還給您,但您不再覬覦王位?”


    “和哈哈哈哈那你可就看錯我們聖上咯!他可不是會為了委曲求全,放棄自己的愛人的,就像他自己說的,不是他的他可以不要,但是他的就是他的,誰也別想動。”


    “隻不過,他多寫了張紙條兒,‘她的父親,死在了你軍推進的途中’。”


    “就這一句話,沒錯,就這一句話,很可笑吧?我就為了這一句話,覺得我沒有資格去麵對那座城,那座有她的城。就好像那座城是她在問我‘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嗎?’...”


    “嗬哈哈哈哈...就這樣,我去了邊關...她死的時候,我也不在,我很失敗對吧?”


    “我之所以今年年關入京,也就是為了在年夜裏,去見見她,跟她說些,沒說出來過的話。我原本還對四弟抱有怨恨,覺得我將我愛了一輩子的女人讓給了你,你卻就這麽對待她?可他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我無法再恨那個家夥了,那個總有辦法讓我繳械投降的家夥啊...”


    “他說...”


    對不起,幫你守住了王位,沒能幫你守住她...


    “他哪裏為我守住了所謂的王位呢...沒守住她...又怎麽會是他的錯呢...所以啊,那就是一個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生氣,跟他作對到底的家夥啊...多年以前是這樣,如今,就好像更是這樣了...”


    劉恆說的故事很簡單,但是蓮心知道,在那份簡單與平靜的敘述背後,藏著的是怎樣驚濤駭浪的悲傷與遺憾。誰能夠就那麽輕易的放下愛過的姑娘呢,誰能夠輕易的忘記年輕時候懵懂無知、卻比之後任何年歲裏愛上的女子都要愛得深切、愛的徹底的情感呢?


    時間...暴露在時間裏不加掩蓋與治愈的傷口從來不會愈合,他們會越來越深、越來越痛,深入骨髓,再也無法擺脫...


    “所以啊...我在邊關,隻有全心全意的...投入到邊防建設,投入到邊防戰役,才能夠真正做到不去想她,不去想我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再怎麽要好的兄弟、朋友,在這件事情上都不該讓步呢?”


    “這一躲,就是近十年;這一躲,就再也沒了見麵的機會;這一躲,就躲過了人生中所有的幸福...好像很虧啊...”


    蓮心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並不是什麽善於與人交際的他,對於眼前似乎陷入了無盡悲傷的男人,無從開口,就好像是那天麵對那名歲暮的老人,無法開口一樣。可劉恆畢竟是歲月磨礪過的男人,倒也沒讓自己太多的悲傷。


    何必呢?在外人麵前說起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已經讓他鬆了一口氣了,再在別人麵前哭哭啼啼,就很不好了不是嗎?別人也不樂意看,你自己也覺得丟人不是嗎?


    劉恆輕輕閉上雙眼,微微向上仰著頭,感受到邊塞幹糲的空氣摩擦著掩蓋濕潤雙瞳的眼皮,緊緊地抿了抿眼睛,將那不爭氣的水漬咽迴了眼眶的深處。


    “多好笑不是嗎?剛才還在大罵那些個隻知道賞風吟月讀書人,自己卻是一個為了女人放棄一生的家夥,一個為了女人躲在邊關當縮頭烏龜當了將近十年的廢物!可笑,可笑啊!”


    “阿彌陀佛!情之一字,最難看破,縱使佛門高僧,也不乏隻是躲避而從未看破之人,王爺此生,切不可謂為廢物,死守邊關,一心為民,實乃大功德。”


    一直在一旁默默聽著的那位藍衣僧人輕聲開口,打破了蓮心的沉默,打破了劉恆的自嘲。


    “倉央嘉措法師,貴為新一代佛門翹楚,在下能得到您的肯定,也算是不枉此生。”


    劉恆看了眼倉央嘉措,很明顯,這位王爺的手眼通天,既然就連蓮心幾人路過這家青樓都知道,不可能不知道倉央嘉措的隨行。


    “身在深山中,落於佛門空;本不惹紅塵,也聞塵世風。王爺的功德,就算是再伽藍寺中,也是聞名,我寺尚還有為王爺祈福的木牌,倒是與王爺見麵、對話,是貧僧不枉一行...”


    倉央嘉措輕聲說道,身邊的紫衣女子沒敢開口說什麽,自從聽到了清陽王三個字,女子就好像是霜打的茄子萎蔫了下去,這位可不是自己能夠攀的上的,就算是在荊州,這位梁州王,也絕對是不次於皇帝那般的存在啊!


    不由得,女子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遇上了三個怎樣的人,一時間開始猶豫要不要跟著他們繼續走下去了。


    “嗬哈哈哈哈...說了這麽多廢話,想必十公子也累了?”


    劉恆朝著倉央嘉措笑了笑,隨後是再次看向了蓮心,“那麽,就來說說,二公子拜托的事情?”


    “王爺自便就是。”


    蓮心迴答道,仍舊還沉浸在這位不可一世的當朝絕對權力擁有者所講述的故事之中,依然還沉浸在這位朝堂之上的絕對硬漢、江湖傳聞之中的霸氣親王不為人知的悲哀與軟肋之中...


    “十公子這一路,路線很是有趣啊...”


    “啊...什麽?”


    蓮心一下子有些沒反應過來,這位王爺的話題跨躍度,似乎實在是大了些。


    “雍州琉璃城到玄武城到黃埔城再到荊州重關城,以及如今咱們身處的會垓城,十公子這可是一路南下?”


    劉恆嘴角微微揚起了一絲笑意。


    “王爺...如何知道?”


    蓮心有些警覺地問道。


    “嗬哈哈哈哈!花間十子入人間,其實很多的勢力都在關注著。就比如說我知道你的那位大師兄,原本急速趕往玄黃山方向,卻急停而止,在青州四處徘徊。也知道你的那位三師兄,走訪各處佛寺,一路上倒也不作掩飾鬧出了不小動靜。也知道你那位四師兄,帶著一名女子一路往百越之地走。二公子倒是與我說過,十公子剛進花間閣,其實不懂的事情很多,就像絕大多數江湖上層次不高的人一樣,嗬嗬,這可是二公子的原話,不是本王要罵十公子的意思啊!”


    蓮心笑了笑,覺得也沒怎麽冒犯到自己,反正自己之前也確確實實就是一個普通的、江湖上不入流的浪蕩子罷了。


    “不打緊。”


    “嗬嗬嗬,倒是脾氣不錯!所以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花間閣的幾位,對於這天下意味著什麽!花間閣閣主,能夠成為天底下的定海神針,他的弟子又怎會平庸,許許多多的幕後大人物,都認定了你們花間十子必然會成為如今動蕩格局的一份助力,而且是強有力的一份,一定會對整個世間,都產生衝擊與改變,而且甚至我們都在賭,都你們當中有一個或者兩個人,很可能會是我大離能否繼續留存下去的關鍵所在!”


    “比如說,你的那位將我朝國師用圍棋狠狠下至吐血的二師兄,又比如說,你的那位曾經在十九道上下得我朝邊關重將棋心崩碎的七師兄。”


    “我就很看好他們兩個,一個是廟堂上的絕對關鍵轉折點,一個則會是邊關大殺器。所以這一次,孔二公子找我,讓我助你,我其實也是想要在他那裏,添一份賭注。”


    “那麽敢問,王爺賭的,是一個怎樣的結局?”


    蓮心覺得清陽王這一段話中的含金量太大,不論是所謂的關鍵所在,還是那句“許許多多的幕後大人物”!


    “我賭的,是一個更光明的未來。沒有官場上的縱容包庇、結黨營私,沒有邊關的戰火連綿、烽煙四起,沒有百姓的饑不擇食、客死他鄉。我賭的,是一個更加安定的大離,一個不輸開朝盛世的太平天下,是一個百姓安居樂業、哪怕是飛禽走獸,都能夠有一席之地的王朝。”


    劉恆平淡地的說道,蓮心看著他,那張飽經歲月磨礪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起伏與波瀾。劉恆見蓮心沒有迴答,輕輕的喝了杯酒,再次開口,問道。


    “所以,我想問問十公子,為何,要去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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