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可走的鄭堆拿出懷裏的黑墨,開始往臉上擦,把臉塗抹得漆黑。這樣不夠,他還在四肢上塗抹,一邊抹一邊奔逃,在夜裏大叫著:


    「吃我!吃我!不要吃他們,來吃我!」


    他把黑墨都塗盡,愈跑愈遠,隻想著要轉移那食肝男人的注意。為了女兒,他就算奔逃得魂飛魄散也值得。


    遠遠的,鄭堆的背影消失不見。


    容顏最老的素兒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張紙般落下,然後是她的身軀、雙腳。站在她身邊的男人也如脫釘的畫,有的大片、有的小片,從慢而急紛紛掉落,露出身後的空白。


    很快的,所有的東西都剝落,像是下了一場色彩繽紛的雪。


    偌大的空白在色彩落盡後,開始擰扭縮小、縮小、再縮小,最後折疊為柔嫩掌心上的-朵紙蝶。


    「裝什麽蝴蝶?」


    站在一旁的黑龍不屑的冷笑:


    「噁心!」


    信妖不服氣,維持蝴蝶的形狀叫嚷起來:


    「我噁心?臭泥鰍,你辦得到嗎你?」


    「辦得到我也不幹。」


    「那就是辦不到了!哈哈,自己無能,倒敢取笑我。」


    它拍動蝶翅,就怕黑龍來爭寵,非要爭第一,連忙討好姑娘:


    「姑娘,您說,這件事我辦得好嗎?」


    「好。」她鬆開手,讓紙蝶落下。


    這次她跟公子都沒出麵,隻是間接交鋒。


    公子留下的線索很明顯:要吃食人肝,大可不經別人之手。他憑藉著強大的魔力,硯城裏的男人之肝,都隻是暫時寄放在身體裏。


    會利用鄭堆,隻是牛刀小試,為了證明他連鬼都能輕易蠱惑,善用最深層的欲望,挑起人與非人都抗拒不了的貪婪。


    而她利用親情抹拭了貪婪,用信妖換取被選中的那戶人家,讓鄭堆早已遠嫁鄰城幾十年的女兒換取鄭堆的恐懼,直到他自取滅亡。


    這次,她贏得輕而易舉。


    姑娘望著大廳外、庭院裏第一朵梅花宿蕾,在心中想著。那麽,下次呢?


    【第六章 桃花運】


    硯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長著一株桃花。


    桃花臨著懸崖生長,紮根在堅硬的岩石裏,年年受著最潔淨的雪水滋潤,樹齡已將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長久。


    它的樹幹呈灰褐色,還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時,它開得最早,延伸的枝條滿是粉紅的花蕾,綻放時豐潤嬌美。到花季最末,臨著懸崖落下的花瓣,會是那年最後的一場雪,嬌嫩如粉紅迷霧的桃花之雪。


    就連木府裏頭有幸能供姑娘欣賞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這兒折枝,再進行栽種的。木府裏的那株,雖已是硯城裏最美的,卻還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裏,傾盡全力的繽紛。


    花開時的真正燦爛,還是得要人們走上坎坷山路,來到這兒欣賞。


    它也見過姑娘。


    有個騎棗紅色大馬、名喚雷剛的男人,載著嬌美的少女,策馬到山麓下,然後背著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躍她的到來,隻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們,她幾乎隻看著雷剛。


    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頭枕在結實肩頭,輕聲跟他說話,告訴他這是哪種草、那又是哪種花;哪種果子吃來清甜、哪種嫩葉嚼來苦澀。


    偶爾,她會拿出手絹,擦拭他額上的薄汗。


    脆脆的聲音靠在他耳邊,輕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著搖頭,非要親自背她上山,欣賞懸崖上姿態宛若淩空的桃花,還囑咐她不可以耍什麽花樣,讓他少走一步,否則往後就不再帶她出來春遊。


    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人與非人連提起她時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聽話,咬著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徑,如此對話,先前似乎也曾有過,但是記憶太模糊,跟夢境分不開來,桃花沒辦法判斷那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夢,還是數百年前的一幕景。


    滿山的花草樹木,年歲有的僅有一年,多的也就剛滿百年,都比它年輕得多,見了姑娘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著迷得讓有幸得見的花草樹木都陶醉,幸福的接連討論好幾季。


    雷剛體力過人,中途沒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脫下外袍在地上鋪好-讓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將美景都納入眼中。


    他們來賞花,眼裏卻大部分時間隻看著彼此。


    因為姑娘大駕光臨,它也畢恭畢敬,脅垂所有枝條,輕顫著聽姑娘誇讚,整株桃花都因這榮耀而顫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覷了個時機,獻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時,開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剛摘下,簪在姑娘烏黑的發上,人麵桃花相映紅。


    迴頭想想,它那時太緊張了,忘了要跟姑娘訴說煩惱。


    不過,這也怪不了它,因為千年之樹總是敏銳得多,它感覺得到,那時姑娘隻想跟雷剛說話,任何人與非人都不該、也不敢去破壞那份寧靜。


    錯過那一日,它也錯過機會,煩惱累積得愈來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來看它的人終年絡繹不絕。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節裏,隻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與非人,早在超過一萬之後,它就懶得去數了。


    來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還抹了胭脂,把青春點綴得更嬌妍。就算山路難行,她們也不放棄,中途必須歇息幾次,來到它麵前已經香汗淋漓、氣喘籲籲。


    少女們會帶來胭脂、水粉、鏡子跟甜酥餅,虔誠的懇求它能賜予她們桃花運,早日覓得得意郎君、共結連理。


    然後,她們會在枝幹上小心的綁上紅線,等到心願達成,再來解開紅繩。


    從它有記憶起,幾乎每日都有少女帶著希望來祈求,過了不久之後,就會滿懷欣喜的再來解紅線。


    蝴蝶告訴它,並不是每株桃花都會受到這種禮遇。


    而是因為不知什麽緣故,隻要親自登山,來求姻緣的就特別順遂,沒多久便能歡歡喜喜的當新嫁娘,搭上花轎嫁人去了。


    綁上紅線,是要它別忘記;解下紅線,是要它別再惦記。


    它年年日日看著少女們來到、少女們離去,衍生了煩惱。因為耗去太多心神煩惱,這幾季的桃花顏色比先前淡去許多。


    終於,在滿千歲那日,它決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間傳開。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緣的桃樹逃了。


    它在一夜之間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時,還見它迎著日漸凜冽的冬風,臨著


    懸崖獨立,她送上貢品祭拜,綁妥紅線後下山;第二天別的少女上山,卻發現桃樹不見蹤影,崖邊的巨石上破開又深又大的洞,桃樹已抽根離去。


    少女們驚慌起來,有的麵帶愁容、有的寢食難安,全都日漸憔悴。


    後來,有人想到了。


    木府裏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雖然未滿千年,卻是種在木府裏,說不定會更有效。


    她們重拾笑容,同樣帶著貢品,在石牌坊前擺放妥當,紅線綁在甜酥餅盒上,就這麽排得滿滿的,還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礙行人車馬移動。


    因為過於不便,甚至連全身纏滿藥布,隻露出一張俊容的黑龍受到姑娘召喚、來到木府的時候,都被逼著從側門由灰衣人領著走進來。


    由於是側門,路徑更曲折,黑龍走到滿腔不耐時才來到大廳。


    大廳裏也沒好到哪裏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擺滿拆開的盒子,盒裏都是甜酥。有的是壓模很是


    講究,餅上有龍有鳳;有的是作法講究,餅皮或厚或薄,薄的細致如雪,小小一個就能堆疊超過百層;有的是內餡講究,有桂花餡、玫瑰餡、莓果餡、豆沙餡、芝麻餡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隻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間,每盒甜酥餅裏,都隻有一個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幾口茶,雙手捧杯擱在裙上,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吃膩甜酥餅了。」她宣布。


    黑龍翻了個白眼,極力忍著不對這小女人咆哮的衝動。他必須習慣、必須忍耐,就算聽見再荒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沒人要你都吃。」


    他嫌惡的揮手,驅趕彌漫的甜香。


    「但是,她們都送來了。」


    黑龍眯眼,淡淡下了結論:


    「貪吃。」


    「我是好奇。」


    她聳聳雙肩,難得露出無奈的模樣,卻隻是為了推卸責任,像拂開掉落的餅屑般,把事情丟給別人。


    很明顯的,那個倒黴鬼就是他。


    黑龍想的沒錯。


    姑娘接著就抬起頭來,漾著純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問:


    「黑龍,你愛吃甜酥餅嗎?」


    她問得直接,連找理由都省了。


    望著那些甜酥餅,他就覺得膩,還膩進骨子裏了。要是他的鱗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還留在他身上,現在肯定片片都豎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飛快。


    嬌美俏臉上才剛流露出一點兒失望,折成宮燈形狀的信妖立刻把嘴裏的火吐出來,飛下來繞著黑龍亂嚷亂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膽!」


    它訓斥著,故意提醒,不錯過狐假虎威的機會:


    「笨泥鰍,姑娘都這麽問了,你就該高高興興的說喜歡,然後把這一屋子的餅都吞了。」


    「想都別想。」黑龍立場很堅定。


    「你這笨泥鰍,怎麽就不聽話呢?」


    它最擅長如此,指責旁人時不忘向主人諂媚,飛落在繡鞋旁,淩著一盒餅沒沾著,邀功的問著:


    「姑娘,我最聽話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很是稱許:


    「對,你聽話多了。」


    簡單幾個字,就讓信妖沐浴在深濃幸福中,暈陶陶的直轉,覺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滅也值得了,它絕對不會有一聲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話,卻讓它恨不得幹脆把自己滅了。


    「所以信妖,賞你吃三盒餅。」


    表麵上說是賞,實則是拒絕不了的命令。信妖雖然稍稍露出苦臉,但很快恢複過來,為了不讓黑龍嘲弄、為了成為姑娘最寵愛的妖、為了自圓其說,它硬擠出笑臉。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幹笑著,忍住語音不顫,大聲迴答:


    「多謝姑娘賞賜。」


    柔軟的信紙下兩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與五指,連指甲都清清楚楚。它雙手各抓一個餅,往嘴裏開始塞,卻偷偷黏起舌頭,大口大口咀嚼,為了表現盡責,它還多吃了兩盒。


    「好吃嗎?」姑娘問。


    「嗝、嗝,好、好吃!」它滿腹圓鼓的迴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不笑不怒的再問:


    「是什麽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滅了自己的念頭。


    它張大嘴巴,慢慢把舌頭放下,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再埋頭苦吃,把該吃的三盒補上,速度還不敢慢下來。


    黑龍冷眼旁觀,雙手環繞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絕對不可行的,這女人的心眼比針眼還小。


    澄淨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撥弄著一條被解開的紅線,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問:


    「對了,見紅愛吃甜嗎?」她就那麽順口一問。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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