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音同盲。


    她付出那麽多,對他噓寒問暖、為他製作胭脂、為他打點生活上的一切,把情愛點滴不剩的給了他。


    但,她還是擔憂、還是怕。


    淚水滾滾而出,從薄透的臉上浮出,一顆顆濕潤劉永的手。


    「現在,你知道我是鬼,不是人了。」


    她萬念俱灰,芒花枯黃:


    「我不會糾纏你,隻要不再喝我泡的茶,你的雙眼就能恢複。」


    「不!」


    他聲嘶力竭,沒有懼怕,胡亂抓握散落的芒花,貼補她薄得能見石磚的身子:「我不要你離開!」


    劉永淚流滿麵,抬頭懇切的望著坐在主位上,以手撐著小巧下顎,紅唇似笑非笑,靜靜聆聽一切,眨眼觀望的姑娘。


    「求求您——」


    紅唇彎起,嬌小的身子微微往前傾。


    「你不在乎她是個女鬼?」她問。


    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在乎!」


    姑娘水眸輕眨,再問:


    「即使她留下後,你這輩子都得半瞎,也不在乎嗎?」


    劉永沒有遲疑。


    「不在乎。」


    他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為了她,我願意這樣,一輩子都這樣。」


    站立在一旁的左手香,雙眼迸出亮光,緩慢的抬起手來。那雙手白裏透紅,掌心軟嫩,十指纖長,指尖是淡淡的粉紅色,比櫻花的色澤更美。


    「讓他拿一部分身體來交換未婚妻。」


    她的指尖碰觸到劉永,摸著他的頭、他的肩、他的胸膛,恣意挑選。


    她就是為了取得這健康男人的一部分,才讓中年男人領他前來。


    然而,當她的手正要滑入黝黑平滑的肌膚之下、進入胸膛掏取溫暖的五髒六腑,逐一拿出審視時,姑娘開口了。


    「不。」


    脆脆的聲音,帶著甜甜的一絲稚氣:


    「他的未婚妻替我帶來寶貴的消息,我會讓他們如願,作為一個謝禮。」


    聽到所求無望,左手香抬起了眼,盯著姑娘,姑娘迴望著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半晌,左手香轉過身,一聲不吭,頭也不迴的拂袖而去,隻餘下一絲飄渺的藥香。姑娘握住手中的芒花,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


    所有的芒花都滾向絨兒,愈積愈厚,也愈積愈紮實,讓她恢複厚度,曲線曼妙起伏。而姑娘吹的那口氣,讓她有了溫度,身軀不再僵硬,能夠靈活的移動,雙手緊抱住劉永。


    「你們迴去好好過日子吧!」


    姑娘鬆開手,撒出那朵芒花。


    淡黃色的芒花飄過大廳,落在絨兒頭上時,變成一張繡著喜字的頭巾,襯得她的淚容不再哀淒,反而還帶著喜氣。


    兩人雙手緊握,千恩萬謝的離去,迴家歡歡喜喜的準備婚事。


    當眾人離去,灰衣丫鬟才又進來更換微涼的茶水、倒去軟浮的茶葉,在瓷杯中注入溫度適中、熱卻不燙的新茶。


    姑娘端起瓷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再將瓷杯擱在桌上,用指尖沿著杯緣打轉,繞了一圈又一圈。


    如同瓷杯有邊緣,硯城城內外自成天地,四周有結界圍繞,隻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


    先前,公子因為魔化,加上對結界的熟悉,才能迴到硯城,非但要索討夫人,更要報複,她費了一番功夫,才與雷剛聯手將其逼退。


    是因為公子無意衝撞?


    或是公子刻意所為?


    如今芒鬼能來,顯示結界未破,但已有裂縫,不論是敵是友的非人,隻要尋見裂縫,想必將會陸續進入硯城。


    她又啜了一口茶,望向大廳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感受秋季微風。


    這次,來的是癡情的女鬼。


    那麽下次呢?


    下一個進入硯城的,會是什麽?


    事後,劉永跟絨兒為了表示感謝,送來幾十箱的胭脂。


    這麽多的胭脂,都堆在大廳裏頭,別說是擦抹在臉上了,甚至足以把一季的芒花都染成喜氣洋洋的豔紅。


    卸貨的人才剛走,灰衣丫鬟們還未來得及將胭脂收起,便見騎著棗紅色大馬,膚色黝黑的雷剛興匆匆的來到木府。他還沒踏進大廳,遠遠望見姑娘的身影,就扯著嗓子喊:


    「快來瞧瞧我給你買了什麽。」


    他大步快走,跨過門檻,一手舉著胭脂盒子,雙眼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這可是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才——」他張著嘴,沒再繼續說。


    他手裏隻有一盒,而姑娘身後,可是堆得像小山般高呢!


    雖然她輕揮衣袖,轉眼滿屋的胭脂都消失,還嬌笑的朝他走來,但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之間,他有些懊惱,隻覺尷尬。


    雷剛收手,笑容不再,把胭脂盒子藏到身後。


    「你為我買了什麽?」


    她走入他懷裏,仰望的小臉充滿期待。


    「沒什麽。」他硬聲迴答。


    要不是確信自己眼力過人,他肯定會被她無辜的模樣騙了。


    明明擁有如山多的胭脂,姑娘卻偏要來討,不依不饒,嬌小的身子貼上雷剛的胸膛,小手順著他的手臂繞到他的後腰,困得他無法動彈。


    她找到被他握在掌心裏的胭脂盒子,小心翼翼的拿出來,捧在掌心之間,露出真正開心的笑,令硯城裏所有的花都開了。


    「你為我買了胭脂。」


    她驚喜的輕喊,轉開上蓋,用指尖抹了一些,沾在軟嫩的唇上,更添鮮妍麗色。瞧她視若珍寶的神情,雷剛僵硬的身軀很快軟化,心情也變好了。


    「我隻抹這盒胭脂。」


    她柔柔的說,貼在他懷裏:


    「好不好?」


    映著她嬌顏的黑陣深深。他張嘴啞聲吐出一個字:


    「好。」


    她笑得更加燦爛,在雷剛懷中又說了一句:


    「而且,隻抹給你看,好嗎?」


    心上人說的情話,最是動聽。


    原本僵硬的嘴角軟化、微揚,他露出滿足的笑容,覺得胸口也滿滿的,粗壯的鐵臂將她圈抱得更緊,再也不去在乎那些堆積如山的胭脂。


    靠在她耳邊,他吐息用那隻讓她聽見的音量,悄聲再應一個字:「好。」


    【第三章 丟臉】


    何清是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


    他麵如冠玉、身材修長,是何興錢莊的少東,對家傳主業沒半點興趣,也不愛與文人歌詠風月,更不愛與粗人來往,看見衣衫有汙漬的人,大老遠就會避開。


    同樣的,他也受不了自個兒的衣衫有半點的汙痕。就算是滴了一滴茶漬,他也會坐立不安,要隨從奉上幹淨衣衫,立刻更換才行,否則就寧可盡速迴家,不願意待在外頭。


    為了維持美貌,他沐浴時用的,是冬季從梅花上掃下的雪。


    雪融化後,封在罐子裏頭,足足夠一年用。


    他還從鬼市裏,買來一個藥方。


    需要春季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曬乾。


    又要雨水時雨水十二錢、白露時露水十二錢、霜降時霜十二錢、以及小雪時雪十二錢。


    把這四樣水調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做成龍眼般大小的丸子,日日都吃,就能保持俊美。


    知道劉家有賣胭脂,他也砸下重金,買了不少迴來。


    他不把胭脂抹在頰上,而是勾畫在眼角,俊美得讓人心跳。在家裏時,他會在銅鏡前端詳老半天;出門之後,隻要遇到水池,他就會停下腳步,迷戀的欣賞著自己。


    女人們貪愛他的美貌,總守在何家門前,隻要他一出門,就追在後頭,搶著摘取他拂過的花葉、挖取他踏過的石磚、掬取他照映過的池水。


    也有待字閨中的少女,懇求爹娘去探問,期望能結為連理。


    何清卻是理也不理,隻顧對鏡描胭脂。除了維持美貌、尋找更美的方式外,他對其他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陳嬌是硯城裏最豔麗的女人。


    她的容顏嬌俏可人,皮膚又白又嫩,幾乎可以掐出水來。安生藥鋪的陳掌櫃老來得女,疼愛得如珠如寶,從來不曾拂逆她的心意。


    不隻是陳掌櫃,隻要見了她的男人,全都心甘情願,乖乖被她使喚。


    她隻吃當天采的青菜,還是最嫩的部分,竹筍就切筍尖那一丁點兒,用現榨的油炒一盤。豬肉隻吃豬後頸那兒的,一頭隻有兩片,一片六兩的肉,那處肉較白嫩,軟中帶著些微的脆,不膩不澀。


    吃得講究,喝的當然也不馬虎。


    城外一株櫻花樹下,有清澈的湧泉,冰涼潤口。陳掌櫃天天派人去挑水,自己連一口都舍不得喝,都讓女兒飲用。


    為了討女兒歡欣,陳掌櫃找出家傳藥方。


    這藥工序太煩雜,前幾代隻在木府主人大婚時,才會費盡心思的調製,當作賀禮恭敬送上,差不多五十年才需做一次。


    但女兒愛美,到了他這一代,做得最勤,也不嫌辛苦,反倒甘之如飴。


    藥方成分包括白丁香、白僵蠶、白牽牛、白細辛、白蓮蕊、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以及甘鬆各一兩,荊芥、獨活、羌活、檀香及防風各五錢,珍珠二分,研成細粉,再加上綠豆粉一兩。


    每日用來洗臉以及沐浴,讓陳嬌的肌膚白嫩無瑕。


    她自恃美貌,從來不擦粉。硯城裏的女人、女鬼、女妖,都爭相搶購劉家胭脂,她卻不屑一顧,嫌棄胭脂水粉會影響她素淨的容顏。


    男人們對她愛慕已久,從她尚未及笄,登門求親者就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門檻。求親者都自願入贅,但陳嬌開出的條件卻嚴苛得過分。


    男人來求親,她說,必須取得木府裏,姑娘用的銅鏡。因為有了那麵銅鏡,就能青春不老。


    男鬼來求親,她說,隻有騎著棗紅大馬、皮膚黝黑的馬隊頭子才配得上她。她嘴上不敢說,但心裏覺得連姑娘也比不上她美貌。


    男妖來求親,她說,就連城北水潭裏的黑龍,她都看不上眼,其他的小妖小怪想要娶她,更是妄想。


    不論人、鬼、妖都被拒絕-卻還是不肯死心,守候在她身旁,期望哪天她會迴心轉意。


    這天午後,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豔麗的女人,在四方街的廣場上狹路相逢。何清頭綁紅巾,懷裏揣著彈弓,騎馬剛從城外打邋迴來,才走到四方街上,聽聞此事的女人們,有的扔下繡到一半的手絹、有的拋下饑餓的丈夫、有的幹脆背起嬰兒,全藝廣場上來.


    她們人擠著人,形成一道人牆,把何清包圍在中央,不肯讓他離開-大聲讚譽他的俊美。


    這邊正在喧鬧,那邊也傳來聲響。


    陳嬌搭著涼轎,轎上還撐著素雅的傘,不讓陽光曬傷,穿著牡丹團花透紗衣裙,襯著一身如新剝荔枝、白腴水嫩的肌膚。


    男人們簇擁在涼轎旁,亦步亦趨的為她開路,忙著勸走路人、移開馬匹等等動物,倘若有棟房子阻礙在涼轎前頭,他們也會衝上去把整棟房子都拆了,讓她能暢行無阻。


    就這麽巧,兩方人馬遇上了。


    四方街廣場大得很,卻沒有一方願意讓步。


    何清故意策馬前行。


    陳嬌的涼轎往前,恰好就堵了他道。


    兩人的美貌讓旁觀者大飽眼福,都忘了替自個兒的擁護者說話,隻顧張大雙眼,努力記住這賞心悅目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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