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蝕】


    暗夜無光,路途遙遙。


    伍郎走著走著,走過森林、走過山路、走過鋪滿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盡快趕迴家中,見見美麗的嬌妻,抱抱吐著軟軟乳音的兒子。


    夜路總是走得慢,隱約之中,身後還傳來鞋履觸地的聲音。


    伍郎停下腳步,好奇的迴過頭,望向來時路,以為靜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見人跡,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一聲比一聲近,還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腳步聲,讓伍郎驀地心頭一冷。


    他急忙轉身,莫名的恐懼感讓他加快腳步,亟欲拉彼此的距離。


    隻是,他走得愈快,後頭的腳步聲也趕得愈急,雖然聽來還遠,卻已經讓他頸後的汗毛根根直豎,冷汗濡濕衣衫,一邊走著,一邊拿著手絹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終於,他看見家門了。


    每次晚歸時,妻子總貼心的在門前,懸掛一對燈籠。


    燈籠的光暈照亮黑夜,伍郎鬆了一口氣,往家門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暈之下。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他也無心探看跟蹤他的到底是誰,直接推開家門,踏入門檻——


    啪!


    一隻肥嫩的小手,拍打他的臉。


    伍郎醒了過來。


    隻見兒子歪著腦袋,眨著漆黑的大眼,傻愣愣的笑著,小手還直往他臉上拍,執意要找人玩耍。


    「快過來,別吵爹爹。」


    妻子連忙走過來,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兒。


    「沒事,你再多睡一會兒。」她體貼的說著。


    屋子裏飄著飯菜的香氣,伍郎坐起身來,瞧著窗外的日光。


    「什麽時候了?」


    「快晌午了。」


    妻子迴答:


    「你昨天趕貨迴來,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呻 吟,所以早晨才沒喚你,想讓你補補眠。」


    伍郎揉揉額頭,覺得仍舊疲累,像是沒睡過覺似的。


    對了,他前幾日去養蠶人家,買了批染好的繡線。一來是掛念妻兒,二來是繡莊陳老板的女兒即將出嫁,繡娘們日夜趕工,為新娘籌備嫁妝,庫存的繡線即將用盡,為了這筆大生意,他隻得趕夜路迴來。


    或許是心裏著急,才會作了那場夢。


    「還要再睡會兒嗎?」體貼的妻子問。


    「不用了。」


    他微微一笑,把夢境拋到腦後,從妻子手中接過兒子:r我跟陳老板約好了,下午就要把繡線送過去。」


    「可別累著了。」


    「不會。」


    他擁著妻兒,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靜夜。


    伍郎急速的走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到他幾乎能夠感覺到那人的唿吸,吹拂過他的後頸。


    他心急如焚,隻覺得不能讓那人追上,步伐愈來愈急,快到已經不是走路,而是極盡全力的奔逃。


    每次,隻要他趕迴家門前,沐浴在燈籠的光暈下,身後的腳步聲就會消失。旦踏入門檻——


    「你怎麽了?」


    妻子推了推他,輕聲細問:


    「呻 吟得好厲害啊。」


    她轉身抱著丈夫,發現被窩裏溫暖,他的身子卻在發冷。


    「沒、沒事。」


    驚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漿,雙腿酸痛,含糊的迴答:


    「隻是做了個惡夢。」


    「你最近幾日,夜裏總是作惡夢。」


    妻子睡音濃濃,含糊的說著,困意淹沒她,唿吸再度變得深沉而規律。


    伍郎在床榻上顫抖,不敢再睡。


    這已經是第六日了。


    從歸來的那夜起,被這樣的惡夢夜夜都來糾纏。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讓他放鬆,反倒讓他驚恐,為了奔逃而耗費體力,使得他白畫時倦怠不已,接連算錯好幾筆帳,損失不少銀兩。


    他懼怕夜晚降臨,幾度忍著不睡,卻又不知不覺陷入夢境。惡夢太真實,他的腳底甚至長了水泡,雙腿僵硬如木。


    連日的惡夢,更連累到妻兒,擾得他們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臉色愈來愈憔悴,兒子在半夜驚醒,哭鬧抽噎不停,原本已經能牙牙學語,語音不清的喊爹喚娘,這幾日卻變得沉默,不論怎麽逗弄,都一字不吭,隻會放聲大哭。


    為了讓妻兒能睡幾日好覺,他把妻兒送迴娘家,獨自迎接第七個夜晚。


    一如前幾日,惡夢再現。


    這次,伍郎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深夜裏奔逃。


    腳底的水泡磨破,滲出的血濡濕鞋襪,他忍著疼痛,氣喘籲籲的跑著,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飛奔。


    隻要到家就好了。隻要到家就好了。隻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念著,終於跑過百子橋。往前經過鄰居家門,再繞過街角,就能看見家門口熟悉的燈籠;一旦到達燈籠下,身後詭異的追逐就會停止,他就會安全的醒來——


    眼前的景況,驀地讓他驚駭止步。


    家門前該是亮著的燈籠,竟黯淡無光。


    伍郎赫然想起,燈籠是妻子點上的,而白晝的時候,是他親自送妻兒迴娘家。今夜,沒人為他點亮燈籠。


    他邁開步伐,踉蹌的來到家門前,急著要推門屋,門扉卻動也不動,牢牢緊閉。倏地,一隻冷涼的手搭上他的肩。


    「終於追上你了。」陌生的聲音愉悅的說道。


    伍郎連唿吸都停了,膽顫心驚的慢慢轉頭,順著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個陌生人,正咧嘴笑著。


    「我是魔。」


    那人說著,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內尖銳的牙,在昏暗的夜裏,那些牙更顯得怵目驚心。


    魘輕鬆從容的稍稍靠近,雙眼帶笑的俯身,瞬間就咬斷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著血、吃著肉、啃著骨,含糊的直說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斷的地方卻絲毫不覺得痛,是啊,隻是夢,一個惡夢而已,他當然不該覺得痛——


    他在這時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偌大的床鋪上隻有他獨自一人。


    真是個駭人的夢啊!


    他擦擦額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摸摸左手臂,卻隻摸到空蕩蕩的袖子。恐懼湧上喉間,他顫抖不已的拉開衣衫。


    隻見左肩以下,睡前明明還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見,左肩的斷處渾圓,看不見傷口,更看不見半滴血,就像那隻左手臂從來就不曾存在。「啊——」


    朦朧的晨光裏,伍郎的哭嚎聲響遍整座硯城。


    硯城,位於終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硯,故稱為硯城。


    硯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隻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陽光明媚的午後,木府的一座庭院裏,鳥語花香。


    茶花盛開,努力展現最美的姿態,讓坐在花凳上溫柔婉約的女子,一針針的在


    絹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樣。紅的花、綠的葉,襯托得恰到好處。


    樹蔭為她遮擋陽光,讓她所坐的角落溫度涼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剌繡,又不會曬得過熱。


    她衣衫雅致,不顯奢華,肌膚柔潤如玉,柳眉彎彎,雙眸像最美的夢,發間的金流蘇輕輕晃動,不敢驚擾她的專注。


    奴仆偶爾上前,為她斟換瓷杯裏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溫,不敢太燙,也不敢太涼,伺候得無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將剌繡完成時,一個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男人,逕自闖入庭院,瞧見她靜靜刺繡時,濃眉不由得擰起。


    「外頭都鬧得不行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裏繡花。」


    他強壯的雙臂環在胸前,語帶不悅,但沒有指責。


    繡針停頓,女子抬起頭來,聲音婉轉:


    「外頭怎麽了?」她問。


    「有個少婦在石牌坊前跪著哭求幾個時辰,雙眼都快哭出血,仆人們卻還是不讓她進來。」


    察覺她真的沒聽見,男人的雙眉擰得更緊。


    女子款款起身,輕歎一聲,吩咐一旁的奴仆:


    「快把那少婦帶進來,領到大廳去。」


    「但是——」奴仆遲疑著。


    「別擔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會受到責罰。」女子輕聲細語,露出令人安心的淺淺笑容。


    奴仆這才不再躊躇,轉身往外頭走去。


    「那家夥在哪裏?」


    男人不客氣的問道。整座硯城裏,也就唯獨他一人敢大膽的用如此口氣、如此詞句,稱唿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廳裏。」


    大廳之內滿是書冊,散落在桌上、椅上,還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冊,雙目在字裏行間遊走,姿態輕鬆愜意。散落的書冊上寫滿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點點,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當女子的繡鞋踏入廳內之前,公子傭懶的揚手輕揮,所有書冊瞬間消失無蹤。他抬起頭來,眼裏嘴角盡是深情,溫潤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勢等待她走來。他眼裏隻有她,容不下其他。


    軟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兩人雙手交握。


    「曬得熱了?」他輕聲問,撫著指下的花容月貌。


    「還好。」她淺笑。


    公子抬起頭來,往廳外望了一眼,陽光就羞愧的黯淡下來,為了曬熱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剛說,外頭有少婦跪哭許久,我卻沒聽見。」


    她望著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無限依戀。


    「是我設下封印,不讓外頭的聲音騷擾你繡花的興致。」


    她咬著唇,無奈歎息:


    「你太過疼寵我了。」


    成親至今,他總事事以她為先,延宕過不少事情,類似的情狀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迴。


    「不。」


    公子斂起笑容,認真的注視:


    「不論怎麽疼你、怎麽寵你,對我而言永遠都不夠。」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紅豔的茶花,仔細簪在她的發上。


    如此親昵的話語,他總也說不膩,她聽得羞怯不已,粉臉比發上的茶花更紅。隻是想到還有旁人在場-她羞得更厲害,嬌小的身軀不敢再依偎著他。


    「我已經讓仆人領少婦過來了。」她轉移話題,甚至還想退開,小手卻被握住不放,難以脫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識趣的雷剛:


    「要不是你曾經救過她,我早就把你給殺了。」


    這句話聽不出是真是假。


    雷剛忤著不動,沒將威脅當一迴事,冷哼了一聲:


    「等你把事情處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還未迴答,夫人已急忙搖頭。


    「不行,你別急著走,妹妹知道肯定會傷心的。」她朝著站在大廳側門外,恭敬垂首的奴仆說道:


    「快去把妹妹找來。」


    奴仆福了福身,無聲無息的離去,一會兒之後,就領來一位素衣少女。


    望見雷剛的身影,少女未語先笑,粉嫩的唇輕啟,正要說話的時候,嘶啞的哭聲傳來,那哭聲如似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心頭發疼,就連盛開的花朵都會為之凋謝。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頭已經跪得雙腳發軟,難以支撐身體,少婦一進大廳就跪下來,緊抱懷裏的布包,哀切的哭泣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典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典心並收藏公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