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淚滾落下來,梁堂語幾乎叫他燙傷,心被人揪住,疼得沒辦法唿吸,他想給人一個擁抱,但隔著門什麽都做不到,即便不隔著門,那渾身傷痕累累他也抱不了,哽咽說:“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我這輩子隻喜歡你一個。”魏淺予淚眼朦朧抬起頭,滴淚滾落,他看見梁堂語眼眶通紅無奈地笑,從門縫伸過手艱難給他把淚擦了。“我們分開,不是因為不想愛,隻是有太多的無奈和身不由己。你是沈聆染,是沈朱砂,聆染堂全國三十一家分店,幾千人的生計係你一人身上。你有變革沒做完,文森特先生在等你的後續合作,你的一手朱砂水飛還沒有被世界看見,你不能為了這些事情折在這裏。如果我們在一起,要叫聆染堂再不能重迴巔峰,要叫幾千員工下崗,這值得嗎?”梁堂語出了口氣,眼眶通紅,多麽諷刺啊,他曾經最厭惡壓在沈聆染身上的這份責任,此刻親手把人推過去,把這一切壓在他肩上,逼他認下。“不,不……師兄,不要……”沈聆染哭出聲來,門上銅環碰撞晃蕩,“我不要這些。”梁堂語說:“你爸因為咱倆的事兒氣病了,老人年紀大,經不起折騰。我小時候父母就不在了,更能理解何謂“子欲養而親不待”,你不能因為賭氣鑄成大錯,將來痛苦後悔。”沈聆染跪在地上,頭抵門框一個勁兒搖頭,他少年老成,一貫比別人思多想多。可現在他什麽都不想聽,就想這樣任性這麽一迴,他喜歡一個人,這輩子想跟他在一起,僅此而已,為什麽就這麽難!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不是死生契闊而是別無選擇,他身上擔著的責任和牽絆,讓這件事無論迴溯多少次都沒有第二種結果,事情有條不紊的發展,沒有一環出錯,隻是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他抓著門框,哭著問:“要是我現在死了,趕去輪迴,還來得及再遇見你一次嗎?”身處絕境,即便是曾經不相信輪迴的人,也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來世上。梁堂語再忍不住,淚珠滾落下來,他怕被沈聆染看見,低下頭,隔著一道門就仿佛隔著此生都邁不過去的深淵群山,壓著聲說:“這輩子,我不會喜歡除了沈聆染的第二個人。”“予你的真心,不會再給旁人。”即便有來世,梁堂語也不會再喜歡他,因為他把這輩子所有真心都給了唯一的師弟。沈聆染聽出無情話裏隱含的許諾,可他不想要,他舍不得。梁堂語喉嚨噎了口唿不出又進不去的氣,叫他說不出話,但又不得不說,他把手從攥緊的掌心裏一點點抽出來。“小予,做迴你的沈朱砂,完成你在烏昌梨園跟我說的理想,你要歲歲無憂,前程似錦。”沈聆染眼睜睜看著門前影子後退,門鎖被拉扯的叮當響,卻什麽都阻止不了。他撲在門上,抓著門框劇烈晃蕩,理智涵養通通拋卻,驚哭大喊:“不要,我什麽都不要!師兄,你迴來!”梁堂語沒有迴頭,連腳步都沒停。兩扇門似乎要被拆下,他唿喊說:“師兄你看看我啊!你別丟下我,帶我走!我求求你帶我走!”他想放棄一切跟著離開,卻被牢牢鎖在門裏寸步難行,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門縫狹小的視野內,門環砰鏘碰撞替他著急發瘋。“梁堂語”最後一聲,聲嘶力竭,撕心裂肺,他絕望地哭喊:“我疼”夜色玄青,東方還未亮,梁堂語拖著一身清冷走出大門,他來時沒帶行李,走時也孑然一身,這道大門,大概此生都不會再進。段文秀追過來,嘴裏撲出白氣融化在門樓下的燈光裏,“梁先生,迴屋歇歇吧,等天亮再走。”梁堂語是為沈聆染千裏迢迢來的,北京城雖說大,可他若出了這門,今夜又能去哪?梁堂語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不肯再留。哀莫大於心死,段文秀低了低頭,沒什麽話能勸,下台階墊腳把搭在手臂上的厚絨圍巾給他纏脖子上。梁堂語要往下拉,她摁住手柔和拍了拍,仰著臉說:“天冷,注意保暖,路上保重。”梁堂語沒再推辭,說了聲謝謝。深巷寂靜寥落,天寒地凍連聲狗吠都沒有。沈啟明出來找他媽,見人走遠了還杵在門口,嫌她多事,“又送圍巾又看著他走,這姓梁的不是咱沈家人,你對他那麽好做什麽。”他心裏矛盾,先前做夢都想讓梁堂語和他小叔劃清關係,如今真的劃清了,又替他小叔不值,覺著走了眼。段文秀迴身,輕搡他胳膊往門內走,輕輕出口氣。“他比你們大不了幾歲。要是人家爹媽還在,也還是個孩子。”沈宛鴻還靠在床頭閉目養神,多少年了,他沒熬過通宵。沈啟明進來跟他說梁堂語走了,祠堂門鎖打開,但他小叔縮在角落不肯出來。段文秀正照顧著,送去暖爐和棉被,還給吃了退燒藥,沈聆染不激動,除了流淚再沒什麽反應。沈宛鴻喉嚨裏喑啞下去一口氣,他年少掌權,經曆多少次商場詭譎和險象環生,再困難時候都守住了底線,沒做肮髒事兒,一輩子清明,臨了卻仗勢欺人對個小輩說那樣陰狠地話。他看著頭頂吊燈,沙沙問:“你是不是也覺著我太過分了?”沈啟明站在邊上沒吭聲,窗戶已隱約透進門外朝藍,天就要亮了。他紅著眼眶生澀低喃:“可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第79章 久聞滿城花開沈聆染將自己關在祠堂兩天,這期間棉被圍了,暖爐守著,沈家大小進進出出,勸的嘴上生瘡也無用。他水米不進,喉嚨腹腔擠不出一個字。段文秀給他清理傷口擦藥,貼身衣服被血痂凝傷口上,往下揭又帶出血,沈聆染連聲悶吭都沒有。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否還“醒著”,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像他這般舉世無雙的人兒一朝心智盡喪也未嚐不可。沈啟明軟話好話說盡,陪他在祠堂同吃同睡,到第三天早晨,太陽升起順著窗欞照進。沈聆染蠕動開裂的唇,遲緩扯開身上棉被,搖晃站起身。在他身旁睡覺的沈啟明被驚醒,一骨碌站起來扶他胳膊,沈聆染說:“不用。”他的嗓子啞了,音色沙沙,麵色雪白,周圍一圈眼睫烏黑,雙眼皮疊成好幾層。“我要吃飯。”他說:“雞肉粥,煮爛。我要洗澡,叫劉嬸給我鋪好床,我要睡覺。”老天祖宗,這麽多天他終於肯開口,沈啟明笑在臉上,忙不迭跑去照做,出屋後又恍地折迴頭,小人之心的揣測這是沈聆染支開他的借口。“我不會跑。”沈聆染冰冰冷冷地說:“我要是想走,你們誰都留不住。”路在眼前,腳在自己身上,他要真有那樣狠的心,三天前就追他師兄一塊兒去了。“不……不是。”沈啟明為難磕磕絆絆,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是怕他小叔自我了斷。飯和床都得等一會兒,沈聆染走出祠堂門,腳踩地麵發虛,晨光熹微照在身上,蹲在門口的三秋花被驚走,他搖晃著往浴室去。沈啟明在院裏瘋跑一通吩咐完,又迴到浴室門口守著,聽著裏頭嘩啦水聲,心裏稍安。廚房灶上煨著軟爛雞肉粥,段文秀親自給端來,還拌了碟清甜爽口的黃瓜絲,劉嬸給他把床鋪好,又拿暖風機烘的軟熱。沈宛鴻拄著拐杖坐在桌前,沈睦先在旁邊陪著,李佳穎段文秀,沈家的人都聚在這裏比開會還齊,飯房靜默,針落可聞,誰都不說話,連二寶都不吭聲。沈聆染低垂眼皮嚼黃瓜絲喝粥,不理會一大家子人或是欣慰或是憂心的繁雜目光。吃完了椅子剌地,自顧自起身迴屋睡覺,沒發脾氣也不發一言。關了三天出來吃頓飽飯,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沈啟明守在床邊,雞啄米似的打盹,見他睜開眼說:“小叔,爺爺找你。”沈聆染點了點頭,把額前頭發使勁往後撥到後腦勺,露出光潔額頭和清晰五官,下床換了衣服。出門時沈啟明站在門口。這些天他亦步亦趨跟著沈聆染也大抵明白對方什麽意思。“你放心。”他說:“我的情感消耗完了,不會再擺布自己。”正廳大門敞開,天光亮堂,沈宛鴻坐在堂前主位,膝上靠著根龍頭拐杖,一場大病叫他蒼老,旁邊位子空著,下方按輩分遞坐。沈聆染進門,徑直走向堂前另一個空位置,百歲和田黃擱在手邊,蓋子打開了,黃玉泛柔光。這位子是給他留的,鐲子也是給他準備的,沈家傳人除了他沈宛鴻沒考慮過旁人。所有目光都隨他進門聚來,沈聆染拿起盒子裏的玉鐲眼睛也不眨的往手上套。二嫂說:“你等等,我給你去拿雪花膏。”他沒說話也沒等,就這麽一言不發的硬生生忍了削皮挫骨的疼。上一次他不喊,是為了撐住場麵,幼稚的傲氣作祟叫他不能喊。這一次不喊,是他根本就喊不出來,就像是吃了疼的孩子,隻有在最親近人身邊,才會有撒嬌式放聲大哭的軟弱。以後沒有人在跟他拔老根兒,沒有人為了哄他一笑豁幹湖水抓魚……他再沒有那個慣他上房揭瓦闖禍罵街,請他看月亮的人了。血珠從擦掉的油皮縫裏往外冒,沈宛鴻沒了話說,段文秀一臉揪心。沈聆染目光平靜,平靜又疏離掃過麵無表情的沈睦先和緊眉的李佳穎,他說:“我還活著。”“並且以後會一直活著,讓你們失望了。”燈籠高掛,春聯貼起,紛揚大雪讓天地沉靜,舉目白茫,又清又冷。頂著這樣的天到了年三十,今年祭拜灑掃收拾照樣由段文秀負責,從生日宴後她就沒停下忙,不到半個月人瘦了三圈。年夜飯張羅一大桌子,勺筷碰碗碟,吃的安靜又沉悶,吃完飯沈睦先帶二寶出門放炮,女眷在廚房包餃子,其餘人要不出門搓麻將要不迴房休息。沈聆染喝了點酒,沈啟明怕雪天路滑他不留神摔跤,順路把人送迴去。地上積雪一掌厚,昏暗燈光照著小路,沈聆染舍近求遠順正門影壁後的池塘繞迴房間。沈啟明見他坐在冰涼的石麵上,難受仰著頭,大概是醉的恍惚,連坐都坐不穩,夜很靜,雪落無聲,沈聆染沉默半晌,突然低低說:“梁堂語,我頭疼。”這是半個月來,他第一次提那個名字,沈啟明聽見了,一路跟來的沈宛鴻也聽見了。正月初六,沈啟明大清早就把他小叔從被窩裏拉出來出門聽書,街上到處都是硝煙味和紙屑,茶樓裏座無虛席,沈聆染厭煩吵鬧,又覺《隋唐英雄》沒意思,聽到一半就要迴來。沈啟明攔著,擋著,出門後又要帶他去喝茶又要請吃酥油果子,沈聆染覺這殷切阻止下有陰謀,堅持要迴家睡覺。一進大門,沈啟明開始喧囂吵鬧,似乎要叫全院聽見,沈聆染趁其不備,突破阻攔快跑兩步迴屋。踏進門檻正碰見他二嫂在屋裏翻找,門敞開著,三秋花在門口探頭,場麵一度停滯。段文秀被當場撞破臉漲通紅,窘迫站在原地,手中拿著藏藍雲紋的小盒子,不敢看他,又怕他質問,支支吾吾解釋:“爸說了,咱們沈家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不占人便宜,那些貴重寶貝的東西,得給還迴去。”沈聆染站在門口,麵無表情從地上那些東西上一件件掃過。朱砂手串,雞血石,包括借的《畫論》和買的棉衣棉鞋都找了出來……沈啟明急急追來,卻隻能站在旁邊搓手不安,怕他小叔生氣,怕他怒發衝冠去找爺爺理論。他二嫂受誰的命令不用多說,沈聆染眼皮低垂,沒有阻止也沒有叫罵,轉身出去,默認了這場“清理”。他站在院子裏,看屋簷上垂下來那排參差不齊的冰溜子。等段文秀把所有東西打包好抬到門口,忽然淡淡地說:“我這個人他碰過,你們要不要一起寄走。”這話可大可小,段文秀怔愣,沈啟明緊眉看他,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心說偷摸收拾東西本就不是事兒,這不是逼他小叔捅破天。沈聆染見自己說出來的話沒人敢接,極輕極輕笑了,帶著嘲諷,隨意抱怨,“你們這群人,小氣的很,嘴上說著不占便宜,他最寶貝的師弟,你們卻舍不得還。”過了十五聆染堂開工,沈聆染正式掌權,他依舊主張變革,並且做了大量材料分析優勢,沈宛鴻不同意,他也不爭吵,隻是無聲息的堅持,最終換沈宛鴻鬆口,同意了他對接國外的企劃。沈聆染跟沈啟明開始聯絡文森特,沈啟明直接負責對外出口這塊的生意,國內國外來迴飛,頭一年忙的不可開交,但作為最先走出去的一批傳統顏料迅速占據主要市場,在文森特的幫助下隻用了一年就在商業街站穩腳跟,發展了主要城市的分店連鎖。他們在電視上宣傳,買報紙版麵。沈聆染參加各種采訪和節目,展示令人稱絕的朱砂水飛,他們跟國寶級大師做聯動,錄片子將傳統顏料展現在更多人眼前……知名度打開市場,聆染堂生意逐漸迴春,更有盛放的架勢。事業穩步上升,沈聆染變得穩重成熟,他不再撒潑欺人,動則拍桌而起,他能極好控製情緒,待人接物謙遜有禮,那個張狂的孩子一夜間長大,生活中再沒一處當年的影子。隻是,沈聆染在不知不覺間多了很多忌諱,他再不跟人一起賞月,再不喝糯米酒。每年生辰,料是沈啟明把全稱暉圓糕都買一遍他也不肯嚐。就好似他骨子裏不願意長大,不願度過十九歲那個生日,不願離開滿城梧桐的盛夏。他漸漸像是變了一個人,沉穩內斂,千杯不醉。或許想念已經深入骨髓,在某個時刻就會投射到完全不相幹的人身上。有一次沈聆染談完生意送合作商出門,看那人離開背影恍惚間怔住了。沈啟明問他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