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話音疾步奔出一個美麗得好像蓬萊仙女的少女,竟然是馬宛秋!


    那天一直情緒低落的劉星霍然變得興致很高。


    他告訴馬宛秋;馬士英派他送信給左良玉,是商量聯合抗清的事宜。


    他說了許多貼心的話,感激馬宛秋的愛,叮囑宛秋珍重自己,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劉星為了體麵些還請人仿造銀製無名指,連續練習幾天琴技,那個才華橫溢的劉星似乎又重新迴來了。


    起初有些欣慰,她待劉星走後越想越覺反常,於是一路暗中隨尾卻還是遲到一步。


    血,豔紅的血,心上人的血!


    馬宛秋驚駭地叫出了聲,瘋似的向劉星奔跑過去。


    她悲痛欲絕扶著劉星的身體。


    “你為什麽騙我?”


    欠她的情太多,劉星滿臉愧疚,聲音極其微弱。


    “不要把我葬到劉家村,我無顏再見死去的村民。”


    一股鮮血從嘴裏忽然噴到琴上,濺若梅花,淒豔美麗,風塵琴聖的頭顱忽然無力而沉重地垂下,身體如山崩伏撲在琴案上死了,臉上含著永遠的愧疚。


    “啊——”馬宛秋痛苦地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竟然扯掉一束烏黑而修頎的青絲,發根帶著縷縷紅絲


    劉星的心脈和琴弦是聯結的,琴弦是心脈,心脈是琴弦,琴裂心碎。否則,不會有驚世駭俗的風塵琴,也不會有聲名顯赫的琴聖,誰解其中的道理?


    馬宛秋呆若木雞,瞳子怨尤含情,淚如溪流,她一直以為劉星很幸福。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劉星心裏充滿的竟是永遠的愧疚。


    迴憶起劉星平時那鬱鬱寡歡的神情,以前她不懂,現在懂了,卻已經遲了。


    情為何物?情如毒鳩,欲罷不能,憔悴而死。


    馬宛秋的心情似乎漸漸地平靜少許。她扭頭怨恨而狠毒地盯著辰風,咬牙切齒地說道:“好無情的劍!”聲調淒慘而絕望。


    風瀟瀟,水悠悠。


    人去人留,花開花謝。


    有生機的東西總擺脫不了生死規律。


    辰風心如刀割,心中滴血,落紅點點,


    莫非是我錯了,莫非是我錯了?


    辰風今生也不會忘記馬宛秋那迴頭一瞥的絕望神情,冷冷的目光,冷冷的麵容,冷冷的言語。


    他幾乎情不自禁地落淚,狠心地轉身離去失魂落魄,辰風在他們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無情劍客輕輕地歎息,無限厭倦,無限疲憊。腥風血雨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啊?完成了任務之後,無論如何要退隱江湖,不去過問世事紛爭,過幾天平靜的日子。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千難萬險在等待著辰風經曆,他別無選擇,隻有義無反顧地走下去,這是他選的路。


    (後話前提)一年後的今天,風塵琴聖的祭日。


    黃塵古道,一個年青的尼姑款款走來,挎著個藍子。


    步履中流露出一種輕盈而飄逸如流水行雲般的優美。


    灰色而寬鬆的修行服卻難以完全掩飾住那美麗而青春的容顏。


    她姿態娉婷。


    她莊重文雅。


    可是,她那清麗的瞳子幽幽地流露出淒涼與憂傷,那美麗而清亮的瞳子似乎隨時想訴說著什麽。


    白皙而冰瑩的臉頰顯得冷豔而落寞淒楚動人。


    美麗而憂鬱的尼姑。


    竟然是名動一時的“金陵第一美女”馬宛秋。


    她曾經令多少江湖少年魂牽夢縈。


    如今沒有人敢相信她是馬宛秋。


    冷漠而寒冽的麵容憔悴而落泊令人辛酸而感慨。


    劉星一死馬宛秋自覺了無生趣遁入佛門。


    她自顧自地放下籃子,從籃裏一樣樣取出祭品,紅燒肉,辣味醬,黴豆幹,荷煎蛋。


    仿佛怕驚動了劉星的靈魂,她輕柔而小心地把祭品擺好,溫柔而深情地喃喃自語。


    “劉星,這些都是你一直想吃的東西,可是以前不會做,現在我終於做出來了,你卻不在了,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我知道一定做不好的,可能你又要像以前一樣取笑我了,別人嚐了都說好吃,不信,你嚐嚐,多吃一些啊……”


    她點燃了紙錠,沉默而篤實地敲擊著木魚。


    隨著清脆而孤寂的聲音,黑色的灰燼像蝴蝶像枯葉在空中不時地飛舞飄蕩。


    青煙嫋嫋。


    馬宛秋的神情顯得無限的淒涼與幽怨。


    迷離的瞳子流露出一絲憂傷一絲迷芒。


    尼姑本無情,卻又何必為情而憂傷。


    情已了,情未了。


    不了情,情難了。


    哦,美麗而多情的尼姑。


    夏完淳正在與眾將研究進一步的作戰計劃,衛兵報告說兵部派人送來緊急公文。夏完淳小心拆閱後,不由眉峰緊蹙臉色嚴峻。


    原來這是一封拙詞極為嚴厲的申斥書信,兵部尚書斥責他徇私枉法放縱“無情劍客”,要求夏完淳戴罪立功緝捕反賊並追繳《兵防圖》。


    看來有些事情是無法逃避的,不希望發生偏要發生,有些人是無法錯過的,不希望相逢偏要相逢。


    夏完淳反複地拿起放下這封沉甸甸的書信,感到非常為難鬱悶地在書房裏走來走去,直到淩晨兩點才到臥室睡覺。


    以前從未發生過如此熬夜的情形,無論遇到如何棘手的事情,夏完淳以卓越的才智均處理得舉重若輕。


    妻子錢秦篆溫柔體貼地問他遇到什麽難事,夏完淳漫不經心地敷衍了一下。


    丈夫想說的事情自然會說,他不想說的問了也是多餘。


    她沒有繼續追問,她自然有自己的辦法查清,她已經預感到丈夫隱瞞了非同尋常的事情。


    古道邊,紅涼亭,綠樹蔭,雜草生。


    涼亭倒也顯得古樸優美,飛簷翹角的亭頂鑲嵌著赭色的琉璃瓦,相向古道的朱紅二柱分別陰雕著上下對聯“世事如棋,一著爭來千古業;柔情似水,幾時流盡六朝春。”橫匾陰刻著蒼遒有力的“品棋亭”三字。


    實在難能可貴,鄉間郊外竟有如此意境幽雅之處,莫非仙女不慎遺失了珍珠在民間?此亭遠看猶如一片輕盈的雲彩飄浮在天邊。


    旖旎風景便縱有千種風情缺乏高雅者鑒賞卻也枉然,博古通今的夏完淳現在就沒有這份閑情逸致。


    亭中石桌,一壇美酒,幾碟小菜,兩套碗筷。


    夏完淳自斟自飲一盞,偶爾夾點小菜止酒,顯得悠閑自在令人羨慕。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心裏所想的不一定是事實。


    夏完淳憂心忡忡地在做著一件事情,在等待一位特殊的賓客吃酒,來賓的特殊在於他的特殊身份,兄長、朋友、反賊均似是而非,完淳無法界定稱謂。


    夏完淳從未設想過有一天會與義兄謝辰風反目成仇,二人曾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肝膽相照。


    然而時事愚人命運弄人,兄弟二人立場不同,狹路相逢難免劍拔弩張。


    這份無奈的悲哀與難言的苦衷,誰又能懂?


    辰風現在所走的道路完全與義父忠君愛國的教育背道而馳,夏完淳對於這一點百思不解。


    身如一葉舟,萬事潮頭起。人有悲歡情,月有圓缺時。


    夏完淳幽幽地歎息事事總難全,他小啜一口酒若有所思:等待的人應該快到了。


    這迴啟用了高極軍事情報網,他很快就查清了“無情劍客”謝辰風的行蹤。


    品棋亭是謝辰風的必經之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隻有耐心的等待,他早已經派遣了一個心腹親兵在路邊等候來人。


    那個親兵幾乎小跑著過來報告訊息。


    夏完淳冷靜地吩咐道:“很好!你可以迴到應該去的地方啦。”言下之意是讓親兵先一步返迴到軍營。


    親兵心領神會到弦外之音,立即一語不發地轉身離去。如果沒有一點察言觀色的眼力,那麽又何以能夠成為將軍的心腹。


    夏完淳淡漠地眯縫著雙眼瞅向路邊,路邊晃現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一眼就認出那個身影是大哥謝辰風,無論歲月如何的變遷,不變的是那份默契的親情。


    然而崢嶸歲月又確實可以改變很多東西,身影還是辰風的身影,三年前與現在卻還是有差別的,三年前的身影顯得英姿颯爽,現在的身影顯得孤獨落拓。


    再次看見謝辰風落泊的神態,夏完淳依然忍不住心酸而愧疚。


    如果大哥不曾退讓戀情,如果自己不曾一廂情願,那麽事情也許是另外一種完美的結局。


    夏完淳婚後不久逐漸明白了辰風的良苦用心,開始追悔莫及,可惜一切不能重來。


    搖晃的身影漸行漸近,大哥還是一付醉鬼的模樣,惺忪的眼睛,落寞的神情,踉蹌的腳步。


    夏完淳卻怎麽也不能夠將眼前這個嗜酒如命的酒鬼與那位名動天下的“無情劍客”融為一體。


    夏完淳卻不敢掉以輕心,豐富的閱曆已經令他悟出不少人生的哲理;眼睛很容易欺騙自己,情感很容易愚弄心靈,最可靠的是冷靜的大腦。


    心中千言萬語,一時竟語噎。


    夏完淳麵有訕色地說了聲:“來啦。”隨即又陷入難熬的沉默。


    兄弟二個心有靈犀地預感到將要發生難堪之事。


    謝辰風心中很不是滋味;不希望麵對的人和事還是來了。


    該麵對的既然無法逃避,倒不如坦然接受。


    謝辰風首先打破僵局,“你該不會是專程為了請我吃酒吧?”


    夏完淳的思維開始變得活躍起來,“如此又有何不妥?”


    “難得完淳兄有如此雅興。”


    “路逢知己千樽酒,醉出陽關唱情歌。”


    “路逢知己千杯少,何妨羞愧醉中仙。”


    二位少年此時仿佛重拾了久違的情義。


    各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人生苦短,難得糊塗,何不及時將溫馨的瞬間作為永恆。


    夢中溫馨,夢醒痛苦,何妨沉醉?


    有些話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不想說問了也是多餘。娘娘產子——皇帝不急太監急,又是何必?


    二人的對話很有一絲虛與敷衍的味道。


    “端起酒杯就飲,難道不怕酒中有毒麽?”


    “你我喝的好像是同一壇酒。”


    “可是我可以事先服下解藥。”


    “果然如此,死而無怨,因為我並非死在夏完淳的手裏。”如果喝了夏完淳的毒酒,那麽自然是死在完淳的手裏。他卻不承認死在對方的手裏,辰風的話有意思極了。


    夏完淳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誠摯與信任,他是聰明之人,自然聽懂了謝辰風的話語;如果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他就不配叫夏完淳,那個夏完淳應該是個襟懷坦蕩之人。他說了句謝謝。


    一酒暫時泯恩仇,他們無限憧憬地迴憶著曾經的快樂時光。


    “小時候,父親布置的作業,我總是完成不了,為了有更多的時間玩耍,你就替我完成,可是總被發現,總是一起被關禁閉。”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被阿牛欺負,你替我出頭打架被父親罰跪。”


    “反正記得我受罰的次數比你不知要多無數萬迴,你卻總是要陪著我,傻不傻?”


    “也不總是這樣吧。”


    “你不說,我倒忘了,”謝辰風用手指點點說,“你狡猾得很,溜出去找秦篆來作說客。”


    錢秦篆小時候特別聰明伶俐,夏允彝也特別寵愛她。夏允彝懲罰兒子的時候,任何大人求情都不管用,小秦篆的鶯聲燕語卻百發百中。


    無意間提及錢秦篆,無意間觸及少年的心事,兄弟二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夏完淳打破了冷場,“三國時期有煮酒論英雄的典故,我們不妨效仿古人來個煮酒論正道,兄長意下如何?”


    “倡議倒是不錯,隻是我見識淺薄,願意洗耳恭聽老弟高見。”


    “我私下以為,必須先行王道,才能天下大治,民道自然興旺。”


    夏完淳對大明王朝忠心耿耿,如此言論在意料之中。


    謝辰風自幼體察民間疾苦,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見解。


    “我倒以為,必須先行民道,才能天下大治,王道自然穩固。”


    雙方見解各有偏頗。唐太宗倒是找到了人間正道,將王道與民道的關係處理得相得益彰。他說:“君好比舟,民好比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二人的立場和陣營不同,所代表的思想不同,由此產生的矛盾看來也無法調和。


    矛盾實在無法調和的時候,隻有通過武力解決。


    刀劍爭鋒,在所難免,二人已經心知肚明。


    既然無法改變對方,又何必做無謂的事情。


    夏完淳本來還想遊說謝辰風,如今看來沒來這個必要。


    他既然能夠成為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當然有獨到的一麵,他擅於審時奪勢當機立斷。


    他單刀直入切到正題,“〈大明兵防圖〉是否在你身上?”


    夏完淳此行的意圖在意料之中,謝辰風早有心理準備。


    謝辰風簡潔利索地答道:“是!”


    “希望能夠完璧歸趙,我們雖然不能成為朋友,但至少還是兄弟。”


    辰風沉默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堅決而緩慢地搖著頭。


    “是夏家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你隨時可以取走,奪取兵防圖是我對義軍的承諾,永遠不會改變。”


    夏完淳遺憾地微微頷首,恨恨地說道:“很好!你我從此不再是兄弟。”他起身霍然抽刀斬斷衣襟的一角,用力地甩向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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