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這一片星輝四射之中,桑落的眼眸也跟著亮如星辰,湖上的洪波墜落,嘩地砸在水麵上,湖底的喧囂靜止,一眾弟子卻跟著歡唿起來,天上,一個接一個衝射起來璀璨絢麗的花火,一些弟子吼叫著,駕著各自法寶、靈獸衝向天際,一些弟子修為不夠,祭出寶物便互相打鬥宣泄起來,一些人則擅長音律,彈著豎琴吹著笙簫……整個露台,片刻便被衝天的嘩鬧所覆沒。


    邰鬱青像是永遠也安靜不下來,這方才停下,片刻又要拉著桑落去前麵的煙火絢爛處湊熱鬧,原本正要邁出步伐,可這募然間,桑落卻看到一片光芒閃爍中,羅清和杜楓正站在雪湖之外,麵帶笑意地看著這邊的自己。


    見竟是杜楓,桑落朝邰鬱青說了一句話,便分道開來,她向杜楓和羅清二人飛掠而去。


    腳踏雪湖,靈氣大放,片刻,便飛身而下,一躍至地麵,白衣蹁躚,動作輕盈。


    杜楓望著她,笑意更大了,“沒想到池師妹還是喜歡湊熱鬧的人!不錯不錯!剛才看你們玩得我都心癢癢了!”


    桑落微微一笑,朝二人走來,“未想到三胖師兄今日也會來,蘭師姐怎麽樣了?”


    杜楓聞言,笑意淡淡,“她也過來了,在鳳池休息,不過,葛師兄陪著她。”末地一句話,有些神秘。


    桑落不解,羅清看著她笑道:“杜師妹要嫁入葛家了。”


    嫁入葛家?葛天?


    才受過重傷,這麽著急就要出嫁?


    而且,從往常的印象來看,杜蘭分明並不喜歡此人。


    桑落斂住心思。麵色卻微微一笑,“我去看看新嫁娘吧。”


    杜楓笑著點了點頭,“正好你去陪陪她。”


    桑落淡淡一笑,與兩人道了別,徑直去往鳳池。


    此時的鳳池。顯得獨樹一幟的安靜,隻有杜蘭和葛天兩個人,葛天在一盞銀盤上簇起了一團紅色火焰,暖意融融,映照在杜蘭的臉色,襯得她蒼白的麵容有了一點血色。


    桑落的腳步停了下來。


    隔著一片濛濛的煙火流氣。鳳池上的女子,安靜而疏離,幾日不見,她的身子越發單薄,似消瘦了一半之多。露出的手臂,骨瘦如柴,整個人小得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走……抱著膝,著白衣,她目光清冷呆滯,靜靜地看著麵前的紅色火焰,小臉薄如紙片,與以往那個膚色白皙。容色康健的女子大相徑庭。


    一旁的葛天溫柔地對她說著什麽話,而她卻神色懨懨,偶爾才微微扯了扯嘴角。


    桑落明顯的感覺到。她的生氣流失了不少,這麽看著,總覺得靈魂飄忽得很遠,怎麽她的傷勢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惡化得更嚴重了?


    蹙了眉,桑落並未動彈。那鳳池上的男子,說話聲卻漸漸淡了下去。杜蘭也似有所覺,緩緩抬起頭來。


    一刹那間。桑落一怔!麵前的眸光中,瞬時閃過一抹沉重的悲哀,但下一瞬,便募然斂了下去,仿佛剛才一眼隻是錯覺。


    遠處身姿單薄的女子,朝她靜靜一笑。


    桑落慢慢走過去。


    “我想單獨和她說說話。”杜蘭的聲音孱弱而沙啞。


    葛天有些不虞地皺起眉。


    “總歸我是逃不掉的,難道我和姐妹說話的資格也沒有了麽?”杜蘭的語氣譏諷,卻透著一絲無力。


    葛天的臉色變了變,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一眼不看桑落,徑直離去。


    “坐。”杜蘭的聲音柔和了許多。


    桑落看著她,慢慢坐下,眼見著麵前的火焰消褪,她一挑手指,靈氣竄動下,引得火勢微微漲了漲,杜蘭慢慢伏下身子,安靜地注目著眼前跳躍的火光,一時,陷入了沉默。


    桑落也不說話,靜靜地陪著她。


    “會不會很悶?”杜蘭的聲音淺淺傳來,似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其實沒什麽話,隻是覺得有些冷清,想找人說說話,”杜蘭努力微微一笑,“恭喜你了,聽說小比之時師妹一鳴驚人,連羅師兄都讚歎不已。”


    桑落聞言,並沒有笑意,反而沉默地看著杜蘭,淡淡道:“師姐的病,怎麽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杜蘭笑容滯了滯,轉迴頭來,“今日應該開心,便想點開心的事吧。”


    桑落看著她,若真是開心,就不會說出冷清這樣的話了,麵對著這樣的熱鬧,誰會覺得冷清呢?


    迴過頭來,桑落挑撥著麵前的火色,淡淡道:“有些話,憋在心裏也無用,說出來會好些,這裏雖是熱鬧,但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是更易襯托出心境,若是心中有苦,滿目的繁華,隻會讓它更加淒涼。”


    桑落隻是這般輕聲慢語,杜蘭聞言卻是一震,目光一變再變,終是慘然一笑,低下了頭,她閉上了眼睛,半時才喃喃道:“我沒事。”


    說出來也不會有用的,何必徒惹別人擔心。


    她笑了笑。


    桑落看了她一眼,幾日不見,杜蘭整個人的氣質卻完全變了,從前,是沉靜溫和,至純至善,可現在,卻似曆經滄桑,心如死灰。


    這不是嫁人該有的狀態。


    為什麽會這樣?


    桑落目光偏轉,隔著煙霧,能看到一直沉默盯著這邊的葛天,目光深遠而疏離,她隨口道:“葛師兄對你不好?”


    杜蘭意外,沒想到桑落會一語中的,目光閃爍,抿了抿唇,笑笑:“沒有。”


    聲音有些虛。


    片刻,她又道:“他對我很好……我這樣的身子,原本是不能來的,不過日後就難得了,實在想來看看歡慶的熱鬧,原本他也是極為反對的。可耐不住我再三懇求……其實你說得對,到了這兒才覺得越發淒……”她頓了頓,搖了搖頭,勉強一笑,“可能是人病了。心思也就多了。”


    隻是病了麽?


    桑落蹙了蹙眉。


    就算是嫁人,也不必說“日後就難得了”這樣的話,即便是結為伴侶,也可以繼續在宗門修行,這類的歡慶不會少見,若是不能多呆。必須離開宗門的原因……


    杜楓不會亂說話,而且觀杜蘭和葛天的樣子,成親之事不會有假,若是要耽擱修行,不能在宗門修煉。又要成親……


    那便不止是嫁人,而是做妾!


    做葛天的妾侍!


    她的眼眸閃了閃。


    不止是凡界,就算是修真界,妻和妾的地位也是完全不同的,特別對於修士來說,做妾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侮辱,被所有同道所不齒!妾侍,永遠都是低人一等。杜蘭已經是入靈中期修士。前途無量,即便葛天是身懷秘體的天才,是葛家的繼承人。但以妾身侍奉左右,毀了自己的修行……


    桑落默了默。


    “杜師兄知道麽?”


    杜蘭正要說話,旋即立刻明白了桑落的意思,她詫異她的通透,這片刻,笑容再也浮不起來。手輕輕抖了抖,一直壓抑的情緒。有些控製不住。


    她想浮起笑容,想釋懷。想不去在意,可一經挑撥的情緒,霎時波濤洶湧,胸口處的疼痛,被陡然放大,悶得自己無法唿吸,無法掩蓋……


    她閉了閉眼,深吸了幾口氣,許久,才慢慢睜開,眼中,帶著譏諷,帶著無力,帶著失望,最終,都化為無風無波的平靜,她目光淡淡看著遠處緊張盯著自己的男子,聲音也慢慢有些虛弱,自失一笑,她搖了搖頭,瞥開目光,暗啞道:“哥哥還有前程。”


    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葛家和杜蘭私下的交易,杜蘭為的是杜楓的前程,而葛家呢?是因為什麽?


    桑落看向杜蘭,這麽近的距離,更能發現對方身體的不妥,精神完全渙散,氣息漂浮不定,是用了特殊的藥材強自控製住,但隨時,都會崩潰。


    與她的狀態相同,她的情緒也似被徹底壓抑住,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桑落大概能猜到是什麽情況了,她眸色沉了沉,一時間,卻陷入了沉默。


    凡事一旦涉及家族的利益,個人的力量就會變得極其微小,這件事,看來杜楓是毫不知情的,否則沒有力量支撐她。


    想說什麽,卻發現無從說起,如果杜蘭不願意開口,不願意傾瀉,旁人無知地引導,隻會讓她徹底失控。


    桑落想了想,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安靜陪著她。


    遠處的喧囂不減,五光十色,漫天的豔麗充斥,靈獸的吼叫聲不斷,人們的笑意,此刻看起來,卻顯得那麽疏遠。


    鳳池的遊魚似都沉寂了下去了,池水之上,徒留一片安謐。


    有不知趣的風,忽地飛掠,伴隨著一絲透心的涼意,倏然一刮,募地將銀盤上的火焰熄滅,徹底黑暗下來,桑落見此,伸出手正欲重新點燃,此時,杜蘭的聲音卻淡淡傳來。


    “我沒告訴過你,其實我也身俱秘體吧。”


    眼眸中,沒有了剛才的強顏歡笑,隻有清冷的沉默與寂靜。


    桑落手一頓,沒有點燃火焰,反而將手收了迴來。


    “我與哥哥,說好聽,是被杜家寄養在葛家的庶出子弟,說不好聽,其實就是被賣到葛家的兩件貨物罷了,不過我不怨,杜家雖是本家,待我們兩兄妹卻如同仇敵,當家主母更是對我兄妹倆恨之入骨,在杜家的日子,我和哥哥都如履薄冰,哥哥雖然年紀小,但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每做一件事都小心翼翼,但凡出現錯處,就會被往死裏打,而我年紀小,常常是哥哥代我受過,抱著我,任由鞭子打在他的身上,那個時候,沒人敢對我們好,丫鬟、婆子、小廝,就連灑掃的下人都不給我們好臉色,我小,以為這些都是正常的,可禁不住,還是很怕主母,總覺得她像吃人的妖怪,若是哪天哥哥沒注意,就會找機會一口吃掉我……若非當年哥哥拚死給我求得了一次測靈的機會,檢測出了罕見的蓮心秘體。可能我和哥哥,這輩子都逃不出杜家,或許,很早也就死了……”


    杜蘭笑了笑,“葛家雖然另有目的。卻一直待我們兄妹極好,我從小,與葛豐同吃同住,在葛家,人人都稱我七小姐,沒人給過我委屈受。甚至還將我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冰天雪地裏,哥哥和葛家子弟都在雪地裏跑步練身,隻有我,穿著貂絨大衣。捧著手爐,一眾丫鬟仆婦伺候著,打著傘看他們鍛煉,為他們加油打氣,哥哥每次鍛煉迴來,都會一臉潮紅地捏我的臉,說葛家把我養成了小肥豬,可照顧我的南嬤嬤聽了。卻笑罵哥哥不會說話,捧著我的臉說,這哪是小肥豬。這明明就是可愛的小肥貓,是要被人一輩子捧在手心裏的……”


    杜蘭說著,仿佛也想到了當日的情景,眼角都笑出了淚水,她渾然未覺,目光迷離道:“冬日裏。我們坐在炕桌上玩翻繩,伯母就守在旁邊笑。南嬤嬤有時,也會逗趣地跟我們說笑話。玩累了,就是熱熱騰騰的一桌飯,一桌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一點也不像大家族,就像尋常家庭一樣,犯了事,自己怕得要命,可所有的人都護著我,伯母把我抱進懷裏說不許欺負蘭兒,伯父就坐在八仙桌旁,看著我們無奈搖頭,可眼底,卻是充滿了笑意……那時候啊,我看誰都是充滿善意,從來沒有經曆過什麽險惡,葛家一直把我捧在手心裏長大,那時我哥哥就經常跟我說,要懂得感恩,要心存善念,以後,一定要報答葛家的恩情,我一直都記得……直到十五歲時醒靈,我和哥哥竟都身俱九玄骨,在葛家的財力資助下,順利進入了水幽門,那時我多高興啊,笑了一天一夜都停不下來,哥哥還笑說,第一次見我這麽傻……”


    桑落靜靜地看著她。


    “也就是在那一次後,葛家更是喜出望外,特地為我們舉辦了隆重的慶典,也是在那天夜裏,第一次宣布了我和葛天的婚事,那時,不止是我,就是葛天也不敢置信,原本,葛天天資出眾,心性高傲,可那日之後,他卻一改常態,對我溫柔體貼起來,我一開始,心裏還極為不樂意,常常與他作對,直到有人告訴了我,我的蓮心秘體,是極為少見的輔助秘體,雖然對自身修煉毫無作用,但卻能極大程度地幫助他人提高修為,而葛天的水行秘體,正和與蓮心秘體契合,我們天資般配,日後必然是雙修伴侶,至此後,我才明白了葛家對我好的真正用途,從那以後,我就沉默了,除了修煉,就是修煉,再沒迴過葛家,對葛天,也是淡淡應付,可即便如此,我也從來都知道,這是我該迴報的,我一定會嫁給葛天。”


    杜蘭靜靜地看著遠處的人。


    “你知道麽?我重傷的事,葛天告訴了家族,葛伯父大急,派遣了家族化液期的長老親自拜訪了師尊,之後,便將我帶迴了葛家悉心照料、無微不至,可誰知我的病不但未見康複,反而越來越重,之後他們請來了一位德高為重的藥師,這才查出了前因後果。原來,我之前身中裂魂缽蠶食,魂靈分裂,魂魄絮亂,本身秘體受損,品質大大下降,甚至出現了倒吸精魂的情形,而原本,憑我的秘體,與葛天雙修,能讓他順利進階晶變期,可如今,隻怕化液期都難,我第一次看到,葛家人對我怨怒的神情,我躺在床上,虛弱無力,可耳邊,聽到的都是他們關於我秘體的各種猜測,對我的各種發落,之後,他們派來了南嬤嬤,給我分析厲害,計算恩情,這些年欠他們的,就是做妾也無法還報,何況,我現在的身子,不僅需要他們的藥材調理,我哥哥,也需要他們的支持……”


    杜蘭慘然笑了笑。


    “我其實不那麽在乎能不能繼續修仙,也不在乎這身體是否會一直衰敗,我隻是不想聽到那些話,不想看到他們那樣看我,不想……我呆了十二年的地方,比家還要溫暖的地方,會變得那麽冷漠,那麽陌生……”


    桑落斂了眼眸,慢慢道:“沒有別的選擇麽?”


    杜蘭笑了笑,眼中無情無緒,“我欠他們的太多了,就算不是為了哥哥,我也隻能這麽做,更何況,我和哥哥之間,有一個人能好過,不是很好麽?”


    她笑了笑,片刻,臉色卻慢慢僵硬,她慢慢垂下頭,把臉深埋在手肘間,聲音輕緩,似安慰,似說服,一字一句緩緩著。


    “我其實應該很感恩了,至少,我幸福了十二年,葛家,從未虧待過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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