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畢竟是天子,罵人也得留三分,不然被罵的,容易想多。」


    「那做天子也挺不容易的,連發脾氣都得收著。」


    「不隻發脾氣要收,連喜好也最好不要露出來,所謂喜怒不形於色是也。」


    許京華驚奇:「為啥?」


    「因為天子表露出明確的喜好,就會有人想投其所好,這天下想討好天子的人太多了,為了加官進爵,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哦,怪不得他們說昏君都驕奢淫逸呢。」


    劉琰笑了笑:「是啊,天子一放縱自己,就離昏庸不遠了。」


    「那要做個明君還挺不容易的。」


    皇上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官,真任性了,誰敢管?沒人敢管的時候,不放縱自己,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反正許京華是做不到。


    劉琰點點頭:「是啊。你也別光拎著筆了,墨都快幹了,耐心點,一筆一劃地寫,總能寫好的。學習這件事,是最不辜負人的,隻要下了功夫,必有迴報。」


    這人講道理還講上癮了,許京華心裏嘀咕一句,蘸了墨,繼續鬼畫符。


    西偏殿裏,太後也正和皇上說到先帝,「我不替你去說。早前先帝在的時候,你們父子倆就總讓我給傳話,總不成到你和琰兒,還要我從中傳話,兩父子有什麽不能談的?」


    皇上歎口氣:「我是想著,他是您一手帶大的,您說話,他更能聽得進去。」


    「別的事也還罷了,事關文君,沒有我和他談的道理。再說,你非要同琰兒走你與先帝的老路麽?也沒人說父子就必得一板一眼、拘拘束束吧?」


    皇上沉默一瞬,苦笑道:「您不說,我還沒發覺,原來我竟是學著先帝來做父親的,難怪……」


    太後道:「不,你比先帝好得多了。早年他心裏裝著太多事,身邊人大多不放在心上,我倒覺得,你是因為琰兒養在我們身邊,不用你操心,就撒手不管了。」


    「也有這個緣故,我瞧先帝教琰兒,比教我耐心得多,還說過要先立琰兒做皇太孫,再給他定親……」他當時是太子,父皇對他兒子寄予厚望、親自教導,他當然要多退後幾步了。


    「可先帝已經去了一年了。琰兒已經十六歲,立不立太子,我管不了,皇上自己心中有數,但婚事不能再拖。另外,他現在再住在我這兒也不合適,慶壽宮難免有內外命婦往來,到時誰迴避誰呢?」


    「是,這事是我疏忽了。您容我迴去想想,怎麽同他談,而且,琰兒要真遷出去住,宮中一時還沒有合適的住所。」


    「東宮不是空著麽?」


    皇上:「……您不說您不管麽?」


    太後哼一聲:「我是說我管不了,但該說的,我還是要說。」


    皇上:「……」


    「琰兒是我帶大的,要說我不偏心他,也沒人信。何況這孩子原就出類拔萃。以前李弋在朝,你有所顧忌,我也不放心,如今李弋自己死了,李家子孫都迴山東守孝,剩下那些,都摸不到琰兒的邊兒,我不知你還猶豫什麽。」


    「我也不是猶豫,他這不是剛迴來麽。而且這次他做的這事,確實欠教訓,要是隻帶個宋懷信迴來,這事就這麽過去了,還立即立太子,我怕他得意忘形。」


    「那你就好好和他談,把道理教給他。再說他這次事出有因,你好好問問,李家到底和他說什麽了,再把文君是個什麽樣的人告訴他,他不是糊塗孩子,話說清楚就好了。」


    皇上卻沒那麽樂觀,越不糊塗的孩子,心思越複雜,但太後鐵了心把這事交給他,這又確實是他的責任,隻得答應下來,「聽您的,那我先迴去了,文君的遺書,也該找出來,給琰兒看看。」


    從太後這裏出去,皇上沒叫驚動東偏殿的劉琰和許京華,也沒坐輦,自己一路走迴乾元殿,然後一個人用了晚膳,沒有再出去,也沒有召幸嬪妃。


    第二日有朝會,議完政事,皇上留下李弋死後,補缺上來的宰相程介,問他:「立儲一事,卿有何見解?」


    程介進士出身,對這種問題理應隻有一個答案,但他從今上在東宮時,就是東宮臣屬,知道皇上這麽問,定然另有緣故。


    「陛下可是有什麽顧慮?」


    皇上手指輕輕敲擊寶座扶手,「高皇帝立國時,吸取前朝教訓,雖立儲,卻不令儲君與聞政事,隻以飽學之士為師,教導太子讀書,以免禍起蕭牆。」


    但這樣一來,太子不聞政事,也就沒法鍛煉成長,等到繼位後現學,鬧笑話還是小事,如僖宗皇帝那般異想天開、朝令夕改的,真不隻他一個,隻是到他那裏,國家已然經不起折騰,才釀成大亂而已。


    「先帝一直覺得,他繼位後被士族轄製,耗了許多功夫才掙紮出來,便是因為做太子時什麽有用的都沒學到,因此在我年紀稍長以後,便將我帶在身邊,讓我多聽多看。後來李式作亂,他又擔心自己有個什麽萬一,無人輔佐於我,親自選了東宮僚屬,卿就是那時到朕身邊的吧?」


    「是。」


    說到這裏,程介就明白皇上顧慮的是什麽了。太子參預政事,東宮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僚屬,圍繞東宮很快就會形成一股勢力,與皇權隱隱抗衡,天子與儲君之間的關係,也會變得微妙起來。


    先帝在時,皇上與先帝就有不少矛盾,若非太後從中斡旋化解,說不準真要釀成禍患。


    程介略一停頓,接著說:「陛下深思遠慮,此事幹係重大,須得從長計議,不若召集中樞……」


    他沒說完,皇上就擺手:「這事怎麽好大張旗鼓地商議,哼,有些人巴不得我們父子失和呢!」


    程介當然不願皇上太子父子失和,但更不想被未來的儲君記恨,隻能取個折中之法。


    「若以臣愚見,儲君不聞政事,弊端不可謂不小,但儲君過多參預政事,未免令臣民疑惑,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不若隻讓儲君與聞政事,就像陛下少年時那樣,多聽聽多看看。」別伸手管。


    「我也想過,但治國理政隻看看聽聽,不過是走馬觀花,總得有個人將其中道理一一說給太子聽。」


    皇上這意思,難道是選中了他?程介心中一緊,他剛登上相位,還沒大展拳腳,可不願擔上這種幹係,情急之時,程介腦中靈光一現,微笑稟道:「陛下不是已經請迴來一位合適人選麽?」


    「你說宋懷信?他倒是合適,但他還不想入朝為官。」


    「不為官不是正好麽?」


    皇上想了想,轉頭吩咐內侍:「宣齊王進宮,讓他接上宋懷信。」


    內侍應聲而去,皇上讓程介去忙,自己在殿內踱了幾圈,有內侍來報:「貴妃娘娘打發人來問,陛下午膳想不想吃冷淘麵,娘娘想親自下廚。」


    「讓他們自己吃吧。」皇上隨口答應一聲,又想起來吩咐,「午膳就準備冷淘,朕要留齊王和宋先生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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