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剛才的神色,好像並不是做賊心虛,而是……而是什麽呢?許京華有點說不上來,但先皇後之死,顯然並沒有那麽簡單。


    她忍不住發抖,忙坐下來,雙手抱臂,讓自己別想太多。


    太後匆匆打發了來請安的人,迴到後殿,見到的就是孫女這一副大受驚嚇的樣子,她忙打發了宮人,自己走上前,先喚一聲:「京華?」


    許京華迴神,看向太後,太後這才到她身邊坐下,攬住了說:「別怕,你先告訴祖母,怎麽想起問這事的?」


    「就是想起當初,您和我說的時候,隻說先皇後在李家謀反後不久就死了,但沒說是怎麽死的……」


    「不能和祖母說實話嗎?」


    太後雖上了年紀,眼睛卻沒渾濁,看著許京華的時候,眼中還閃著柔和的光。


    許京華定定神,斟酌著說:「我是覺得,大殿下的心事,可能同他母後有關……他那時找到我,見我因為我爹去世而難過,想起先皇後,還說我比他強……」


    她因為答應過劉琰,不敢多說,隻能盡量揀不會引起誤會的,再修飾一下說出來,「他說他不知道先皇後長什麽樣子、脾氣如何、又喜歡什麽……還跟著我吃了幾日素食,直到錢公公他們力勸才罷了。」


    太後長歎一聲:「我以前同你說過,琰兒的生母是位品行高貴的女子,當初要不是她及時示警,先帝恐怕不會那麽順利,就平定李家反叛。」


    「是先皇後示警的嗎?」


    「不錯,李式並沒有瞞著她,還許諾說,事成之後,就立琰兒為帝,讓她做太後。但是文君——閔烈皇後閨名叫做李文君,人如其名,是個才女——文君嫁進東宮雖然還不到兩年,卻已經明白,先帝是一位明君聖主,有心北伐,真正阻撓北伐、隻顧私利的,恰恰是她的父兄。」


    李文君從小熟讀經史,對於家國大義,自有一番見解,她見無法勸說父兄,為免釀成無法挽迴的惡果,大義滅親,向先帝告發了父兄的陰謀。


    「大義滅親,這四個字說來容易,可又有幾人,能承受自己導致家破人亡之痛?何況她當時隻有十六七歲……」


    許京華聽著都覺揪心,實在難以想象閔烈皇後當時心情。


    「可惜當時我們都沒想到這些,李家在朝中實在勢大,先帝不敢相信旁人,很多事都交給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去做。皇上忙得一連多日不曾迴過東宮,直到李式父子事敗伏誅,建康城的局麵穩定下來,他才想起該迴去看看文君,可惜……」


    許京華驚得捂住嘴,滿臉都是不願相信。


    「皇上見到閔烈皇後時,她已自盡身亡。」


    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許京華顧不上擦,追問道:「大殿下一直不知道嗎?」


    「閔烈皇後留下遺書,求先帝對她告發父兄一事保密,又請我撫養琰兒,到他長大成人後,再告訴他這些。」


    「他已經長大了啊!閔烈皇後這樣、這樣……」許京華想不出怎麽形容,幹脆說,「這樣的英雄,怎麽可以隻說一句‘死了’就算?怎麽可以不讓大殿下知道呢?」


    「別急,別急,」太後抽了絹帕給許京華擦臉,柔聲解釋,「這是閔烈皇後的遺願,她不願意琰兒因為她而痛苦,從小就背負那麽沉重的恩怨。我也同先帝和皇上商量過,先帝本來的意思,是想等琰兒定下婚事,再親自告訴他這些,誰知天不假年……」


    先帝沒等到給劉琰定親,就病重去世,皇上繼位,麵對的是千頭萬緒的朝堂,和百廢待興的國家,一時也沒顧上。


    許京華不懂大人那些顧忌,隻替劉琰感到委屈,「你們大人就是這樣,總拿我們小當借口,什麽都不跟我們說,非得等瞞不住了,才藏一半露一半地講出來!」


    她自己隨便抹一把眼淚,側過頭去看著地麵:「你們以為這樣是對我們好嗎?病重不說病重,快死了也說沒事,以為日子還有很長,一迴頭人就沒了……」


    不知不覺把自己心事說出來,許京華差點忍不住大哭,好在她還記著這是在說劉琰的母後,又轉迴頭,含著眼淚對滿臉怔然的太後說:「如果是我,我娘死得那麽壯烈,你們十幾年卻隻給我‘死了’兩個字,我會恨的。」


    劉琰迴慶壽宮,一進大門就看見許京華蔫巴巴蹲在他書房窗根底下。


    「你還嫌自己不夠黑麽?」他走過去,低頭笑問,「蹲這兒幹嘛?」


    「大殿裏頭陰涼,我出來暖和暖和。」許京華站起來,「順便曬得蔫一點,一會兒學寫字,你就不忍心罵我了。」


    劉琰失笑:「那你可抬舉我了,我什麽時候敢罵你?」他說著往西偏殿走,「娘娘做什麽呢?」


    「剛才娘娘說要想點事情,叫我自己出來玩,不知道現在想好沒有。」


    「想什麽事情?」


    「不告訴我的事情。你見到老師了?要補的功課多不多?」


    「還好。功課本來就該補,這其實不算責罰。」


    「嗯,確實,教我寫字才是。」


    要不是已經走到西偏殿門口,劉琰差點就大笑出聲,饒是如此,他仍忍不住停下腳步,迴頭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許京華跟劉琰說著話,心裏其實還在分神想,他若得知閔烈皇後去世真相,不知會怎麽樣,所以沒留神他已經停步,仍繼續往前走。


    她本來就隻落後劉琰兩步,他停了她沒停,眼看要撞上,劉琰忙伸手扶住她手臂:「當心。」


    許京華迴神抬頭,鼻尖距離劉琰肩膀,最多不超過兩寸。她忙後退,埋怨道:「你怎麽說停就停,也不打聲招唿。」


    她人往後退,被劉琰扶住的手臂也自然往迴抽,劉琰鬆開手,先說一句:「惡人先告狀。」又忍不住評價,「你看著幹瘦,手臂還挺結實。」


    「那是,不結實能幹得動活嗎?我可不是你們這些嬌慣孩子能比的!」


    劉琰那句話說出口就有些後悔,許京華畢竟是個姑娘,男女授受不親,情急時扶一把也就算了,怎麽還能評價呢?


    可許姑娘到底是許姑娘,心裏根本沒有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她還挺得意!


    劉琰又想笑——迴來以後,他過得並不愉快,五叔說他的那些話,當時是過去了,夜裏輾轉難眠想起來,仍舊刺痛難忍。五叔認定他早有預謀、利用許京華,他並不太在意,因為換了他也會這麽想。


    令他如鯁在喉、心中生刺的,是五叔那親疏分明的態度。好像隻因多了個許京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名為叔侄實如兄弟的情誼就陡然薄了一樣。


    還有娘娘那句「若有什麽意外,你還讓我活不活」,初聽似乎是極在意他的安危,但迴過頭來細想,這話的意味,和皇上說萬一許京華有什麽事,他沒臉再見太後,是一樣的。


    他是皇上的親兒子,許京華是太後的親孫女,親疏遠近,分明無比。


    劉琰難免遷怒許京華——隻限昨天夜裏想這些的時候——他一度還憤憤地決定,以後再也不理她,省得五叔又嫌他拉她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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