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混雜之地,讀書人要慎言慎行!”


    二管家穿著灰褐色的布衣,佝僂的脊背第一次挺得筆直,褶皺縱橫交錯的臉上,渾濁雙眼開始有神起來,隱隱有不善之意。


    曹曦聞言沒有抬頭,垂著眉眼,瓷杯中茶葉滴溜溜的轉,他低聲道:“小的時候,我家先生常常告誡我,做事絕不可猶豫,但是看人卻恰恰相反,切忌果斷。”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些人虛假的麵具戴久了,並不會感覺累。


    二管家手搭上石桌,冷聲迴應:“這麽說的話,蘇府上的這件事情,你決定橫插一腳,站在那隻死而不僵的女鬼一邊了?”


    曹曦搖搖頭,慢條斯理道:“貴府中事,風雲詭譎,好人壞人,做事的不做事的,我這一個局外人當然沒有資格鳩占鵲巢,指指點點,而且我隻是一個六境修道者。”


    但是,二管家聽著這些話,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他知道曹曦口不對心了。


    “嘩!”


    二管家體內開始彌散出一股極其強大的威壓,風吹過的樹葉停止搖晃,四周的空如同凝固,一片寂靜。


    二管家雖然行將就木,即將徹底老去,但是他依然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九境武道修士,瘦小幹癟的身體擁有著摧山斷河的強大力量。


    “曹曦,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年輕人,行事不急不躁,很對我的胃口,所以今天不是大管家或者三管家,而是我過來了,你不要逞強自誤!”


    今日,他平白無故逗留曹曦的住處,一整天寸步不離,不願離去,曹曦不是傻子,不可能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至於另外那個九境的青色衣甲女子關月,以為自己找到了蘇府隱藏的秘密,但其實不過是去自投羅網,送死而已。


    鍥而不舍是一種好的品性,但是容易找死,特別是在實力不夠的情況下,而且從來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同情。


    曹曦輕聲笑道:“你們真是看的起我了,不會是擔心我這個小小六境,也能在龍潭虎穴的蘇府,弄出個幺蛾子吧。”


    二管家目光寒冽,意味深長道:“老爺的庭院,女鬼與她養的鬼物受到壓製,無法自由進出,而修道者則進出無礙,有機會接觸到井下的東西。


    十幾年了,終於要徹底解決府上所有不潔之事,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因此一點紕漏也不能出,你雖是六境,但是身上有秘密,也是不安定的危險因子,必須防備你。”


    “考慮的很周密。”曹曦安安靜靜的坐在位子上,沒有任何過激的舉動。


    二管家正襟危坐,一身磅礴的黑色真氣,已經在幾息之間,完全鎖定了曹曦的身形。


    隻要曹曦有任何可疑的舉動,就會在雷霆電光間,受到來自一位九境武修的致命打擊,再強的六境也無法抵抗。


    “曹曦,你今日就老老實實呆在這件院子裏,哪也不要去,我陪著你,等到天亮之後,蘇府還是那個豪善的蘇府,一切都不會變。”


    二管家是頗為喜歡這個年輕後生的,平日裏接觸,總能想談盡歡。


    曹曦的身上有一種讓人感到親近的平和氣質,一點不浮躁,不似濃茶烈酒,倒像是怎麽喝也不會膩的白開水。


    二管家不希望曹曦一時熱血上頭,去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情,因此死去,那樣不值。


    一張石桌,隔著一老一少兩個人,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老友,相顧無言。


    曹曦默默點頭,細細品茶。


    庭院中沉默了一會兒。


    曹曦再次說話:“二管家,昨天夜裏關月來找了我,說了一些事情,當然了,此前我與她並不相熟。”


    “我們當然知道她昨夜找過你了,否則今日我也不會來看著你了。”


    二管家處之泰然,繼續道:“你不會相信她那一番瘋狂的言論了吧?難怪你今日對待女鬼之事的態度,與前些日子大不相同。”


    曹曦沒有正麵迴答,輕聲道:“本來隻相信一點,今天你來了,呆了一天也不願意走,所以我覺得關月的那些話裏,我能信的可以更多一點了。”


    二管家一聽這話,先是樂得開懷大笑,旋即拉下遍布褶皺的臉頰,臉色反常的一片平靜:“我就知道結果會是這樣,但是我依舊來了。”


    空氣冷冽如刀,二管家繼續道:“你相不相信那些話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今夜我來了,可以攔下你做的任何的事。”


    確實如此,要是堂堂九境連一個六境都看不住的話,可以羞愧的直接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二管家見曹曦沉默不語,笑道:“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關月找你說了哪些話,讓你改變了最初的想法,不介意說給我聽一聽吧?”


    曹曦沉思了一會兒,開口說道:“關月找到我,說了一些關於蘇府刻意隱藏的秘密,有一些與女鬼蘇繡之前與我所言差的不多,兩個月來,我自己有了判斷。


    還有一些事情,我是第一次聽到,畢竟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關注鬧鬼的事情了,這些事情我想要勞煩二管家告訴我能不能信。”


    二管家笑的和藹,麵容卻是皺巴巴,顯得有些恐怖:“與你之前請教我修道界中的見聞一樣,今日的我,同樣知無不言。”


    曹曦頷首,隨即抿了一口失去溫度的涼茶,組織起語言:“第一件事,關月很好奇偌大的一座蘇府,為何沒有一位女主人,也就是女冠蘇繡的母親去哪了?於是她打聽了很久,得知蘇府的女主人死在十幾年前,過後不久,蘇府就發生了鬧鬼之事。”


    “第二件事,蘇府之上,十幾年前本來有兩位小姐,一錦一繡,女主人死後不久,蘇正神突破禦罡境,蘇錦小姐被離恨天宮的人帶往山上修道,成為了如今靈域聞名的女冠蘇錦,而另一位蘇繡小姐則不知所蹤。”


    “第三件事,關月在蘇府內探索時,發現了那處沒有被符篆籠罩的木槿樹林,裏麵有一座廢棄的庭院,她從奴役口中得知,那裏本來是蘇正神夫婦的居住之所。”


    “第四件事,關月特意收集了蘇府三位管家人生事跡的一些信息,驚異的發現他們過往行事果斷到可怕,在南城闖出好大的名號,讓人打心眼裏畏懼,換句話說,蘇府的三位管家,行事手段狠辣,讓很多人聞之色變,他們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般和善正派。”


    “第五件事,關月身上有一件機緣巧合得到的道器,發揮奇異的效果後,竟然察覺到了府內的那個人類禦罡境即將腐朽了!其充滿不潔之氣,如同魔道,與我之前所見白衣勝雪的蘇正神氣質嚴重不符,因此我見的那個,可能不是真的蘇正神。”


    曹曦一口氣說完了關月發現的所有線索,而後靜靜的看向二管家。


    “就算這些事情都是事實,兩個月前,也確實是大管家冒充老爺見的你,但這又能說明什麽?”二管家疑惑的問道。


    “所以關月把這些線索串聯在一起,有了一個大膽至極的推測。”


    “什麽猜測?”二管家詫異出聲。


    曹曦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關月猜測,十幾年前,一個叫蘇正神的九境巔峰男人,用了類似殺妻證道的魔道偏門手法,殺死自己的妻子,破開了最後一道九蓮梏桎,強行晉升禦罡境。


    不幸的是,這件事被那對姐妹中的妹妹蘇繡撞見了,於是緊接著蘇正神毫不猶豫殺了她的女兒。


    但是,造化弄人,蘇正神怎麽也沒想到,他的兩個女兒天資太好了!


    死去的那個妹妹蘇繡,竟然提前開啟了鬼主命格神竅,萬鬼來朝,於是她以另一種奇異的狀態活了下去。


    從此,蘇府便夜夜遭受鬧鬼之事,既苦不堪言,也樂在其中。”


    曹曦說完話,便麵露微笑,輕聲問道:“二管家,你說可不可笑,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久負盛名的蘇府,會發生在素有豪情俠心之譽的蘇正神身上。


    而在這件事裏,因為幾個同為九境的管家的冷眼旁觀,為虎作倀,出謀劃策,所以這件事情進行的無比順利。


    畢竟一個婦人,一個小女童的性命,在他們眼裏,可能連一滴雨水都比不上,說沒就可以沒是吧?”


    二管家聽得津津有味,裂開青紫的嘴唇反問:“曹曦,你覺得這些關於蘇府,瘋狂至極的無稽之談有幾分正確?”


    曹曦迴道:“女鬼蘇繡的話真假難辨,我不敢全信,然而我覺得關月是外人,即便我與她不熟,但是她的話我還是可以相信一半的。”


    “不止一半是對的。”二管家搖頭,沉聲道:“距離蘇府的真相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曹曦笑道:“原來蘇府還有一兩分不是關月形容的罪不可赦阿。”


    二管家冷聲道:“你錯了,剩下的那一兩分,蘇府做的更加決絕,殘酷冷硬,你想知道我們是怎麽做的麽?”


    曹曦道:“願聞其詳。”


    二管家便繼續說:“我家老爺院子裏,那口一到夜晚就漫出血水的古井中,九條紫色鎖鏈至今仍鎮壓著蘇繡小姐的屍身。


    十幾年來,我們從死時才隻有五六歲的女童屍身上,磨其骨骸焚香,退散諸邪,取其血肉做符,畫地為牢。


    我家老爺不幹脆打滅蘇繡小姐僅剩的魂靈,就是要利用這具屍體上的微弱聯係,將蘇繡小姐反練成一隻受控製的鬼主禍,永生永世,受到奴役。


    畢竟是鬼主命格,天生與妖鬼親近,絲毫不比蘇錦小姐的道主命格遜色了!”


    曹曦聽著瘋狂至極的話,突然想起一事,便好奇道:“在離恨天宮求道的女冠蘇錦,也知道她家裏這些醃髒之事麽”


    二管家搖頭:“自然不知道。”


    曹曦問道:“她一個月後,就要迴到南城了,你們準備如何向她解釋這些事情?”


    女冠蘇錦可是上過雛鳳榜的天才人物,就算近些年跌境的厲害,也不是尋常的禦罡境可以比擬的上的。


    女冠蘇錦,應該不會認同她家中所發生的這些事吧……


    二管家輕蔑的笑道:“所以今夜,就是蘇府提前一個月收網的時刻了,在蘇錦小姐迴府之前,府內所有的罪惡之事,都會被完美的解決掉,永無後患!”


    女冠蘇錦,畢竟是上過雛鳳榜的修道天才,還是要慎重對待的。


    不過就算最後被她察覺一二不對勁又如何?還能幹出弑父的大逆不道之事麽?


    蘇錦在離恨天宮潛心求道的這些年裏,蘇府哪一年不是成箱成箱的往離恨天宮運青玉白玉錢?


    否則,女冠蘇錦憑什麽最開始的修道之路走得一帆風順,想買什麽修道之物就買,什麽都不缺!


    財侶法地,一個讓世間大部分人心生無力的財字排第一,從來不是說著玩的!


    曹曦不置可否的點頭,又轉而問道:“二管家,你覺得府上發生的事情,很合理麽?又值得這樣做麽?”


    二管家寒聲迴應:“人可以修道,與天爭命,本就是最不合理之事,還有事情比這更不合理麽?


    一個婦人,一個小女童就換來了我家老爺的禦罡境,以及即將練成的一隻堪稱絕世兇器,受到掌控的禍,說不定我也能在這中間得到好處,借機破開神竅期的最後一道坎,延長壽元,你說這筆買賣值不值?”


    曹曦歎息了一聲,問道:“但是你們真的有辦法掌握一隻禍麽?這是火中取粟,稍有不慎,便是血流千裏,整座南城都會毀於一旦。”


    禍,那是比妖魔更加恐怖的東西,沒有意識,一生隻做一件事,破壞與毀滅。


    這種東西,一誕生,就是最少禦罡境的存在。


    女鬼蘇繡還未徹底成為禍,就已經擁有禦罡境的力量了。


    蜀地茫茫三萬裏,千年道法不興的根本原因,全在於那隻作亂一方的赤龍禍。


    而如今,這蘇府中的人竟然異想天開,想要練出一隻禍,並且掌控之!想法過於瘋狂,也太過於危險,動輒千萬人會因此死去。


    二管家麵目猙獰的笑道:“就算隻有一分把握也值得嚐試,更何況我家老爺足有六分把握,古井下九根紫色鎖鏈鎮壓的蘇繡殘餘屍身,可以作為本命物操控她。”


    “哦,這樣的阿。”曹曦覺得這天有點聊不下去了。


    因為曹曦發現這二管家是真的覺得事情,就是可以這樣做,並且心裏沒有一點壓力。


    既然認知理念不同,曹曦就懶得白費氣力,去糾結誰對誰錯的爛問題了,他沉默不在說話。


    二管家自言自語,像是告誡後輩的語氣:“曹曦,我都活了一百多歲了,什麽樣的事情沒經曆過?你還太年輕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你以後就會慢慢明白。


    在這個不吃人就會被人吃的世界,從來沒有對錯,隻有利益。”


    曹曦緊緊盯著說這些話時,仿佛突然年輕了幾十歲的二管家,又不由自主的瞥了眼黑夜即將來臨的天空。


    夜色將傾,雨後的烏雲低垂,一團一團,帶著一種秋的悲涼蕭瑟感。


    曹曦心裏想著來到蘇府後的所見所聞,有點不是滋味,有些灰心喪氣。


    這個艱難的大荒世界,雖然妖魔橫行,但是天無絕人之路,人族總算還有修道一途可走,有些先賢至聖,一路披荊斬棘,曆經苦難,開拓出了一條條血淚鑄成的路。


    遠古的儒聖說天地有規矩,道祖說道法自然,古佛說眾生平等,無有高下,劍仙說天下萬道,在一劍之下,天帝說俯首,踏破天庭……


    不說遠的,便是當今世間無聖的末法時代,人族亦有數不清的修道者,在發出讓人震耳發聵,佩服不已的聲音。


    明曌天尊的天下才氣,一人獨取八分;浩然天尊陳清源的所到之處,便是浩然天地。


    東皇朝歌的星空下無敵,西幽白澤的天地小,眾生大,北劍宿的劍遇不平則鳴等等……


    天再黑,總還是有那麽幾盞燈火長明,讓人覺得星河將至,苦難的日子終會過去,不至於黑暗的夜裏,一個人獨自前行感到寂寞。


    而這些讓人覺得高山仰止的人,從來沒有繩營狗苟,沒有陰謀詭計行事,寧向強中取,不願弱中求,他們都是很了不起很厲害的人,強的讓人敬畏,惡也惡的讓人心生無窮敬佩。


    “蘇正神都是禦罡境了,真正的神仙人物,如今在謀劃煉禍這等大事情了,足有六分的把握,我這種小人物光是聽一聽這種事情,都覺的心胸有萬丈豪氣生阿……”曹曦輕聲低喃。


    但是,那對因此死去的妻女還有人記得麽?


    在這種大事情上,一個人兩個人的性命,是顯得極其微不足道的。


    而萬一煉禍失敗,修道者可以拍拍屁股走的一幹二淨,這南城卻會成為死地,當中因此而死的千萬人也是不用考慮的。


    畢竟連凡人間的稚童都知道,一位修道仙師的性命,是要比一千個一萬個凡人的性命還要重要的多的。


    自然,他們的大道之行,前程似錦,也是可以用千萬人作為代價的。


    連很多修道者都理所當然的認為這種道理就是對的。


    “我輩修道,冷心為上嘛!”


    曹曦深吸一口氣,雨後的氣溫寒冷,濕冷的空氣深入胸腔,一股充盈之感。


    曹曦將手中已經涼透了的茶,放在身前的桌子上:“二管家,府上這件事,可能我還是決定要管一管了。”


    曹曦從冰涼的石凳上,站起了身。


    二管家臉色陰沉,如同死水,他沒有抬頭,隻是伸出來一隻幹癟手臂,可以清晰看到皮膚下青紫色血脈。


    “曹曦,說了這麽多話了,你還是決定要置身其中麽,這件事本就與你沒半點關係!夫人與蘇繡小姐死後,我十幾年沒在殺過生了,你別逼我!”


    曹曦清秀的臉龐上神色清淡,直視二管家道:“關月那豪放的老娘們,都直接去找蘇正神了,我怎麽的也不能比一個女人膽子小吧?


    而且我今天要是被幾句言語嚇到,縮在這裏不做一些事情,二管家你也不會看得起我,與我說這麽多話,喝這麽多次茶,對吧?”


    二管家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自言自語:“曹曦你還很年輕,去擋這條注定擋不住的路,死不足惜的,”。


    “二管家,今天你我的茶喝完了,茶葉很好,同飲的人其實也還行。”曹曦輕笑:“但是,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大道朝天,本可以容得下許多人各走各的路。


    就是曹曦突然之間,嫌這條路擠得慌了!


    “唿唿~”


    曹曦與二管家都尚未出手,身體內各自散發出的強勁真氣波動,就如澆湧的雲霧不斷交鋒,似驚濤拍岸,如亂石崩雲!


    六境對上九境!


    “嗤拉!”一聲。


    石桌上的諸多茶具一瞬間碎成粉末,隨後渾厚的石桌猶如裂帛,自正中間裂開一條縫,緩緩滑向地麵。


    “轟隆隆~”


    曹曦和二管家間的地麵上,也撕裂出了一條巨大裂縫,擴展成為溝壑,迅速延展,很快將這座庭院一分為二。


    “嗒~”


    曹曦最終堅定的踏出了那一步。


    一刹那間,庭院之內。


    石破天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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