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瞧見他行動吃力,很是關切:「不是說,隻有點跛麽?怎麽瞧著……」


    許俊囁嚅兩聲,連站在他旁邊的許京華都沒聽清,更不用說別人,許京華便替他說:「路上累的。他這傷腿本來也是一變天就疼。」


    「娘娘,要不要安排個太醫候著?」那位大殿下問。


    太後點點頭,又說:「琰兒跟著忙活半日,也累了,迴去歇著吧。」


    大殿下笑著告退,太後目光落到許京華身上,怔了怔,遲疑道:「這孩子……」


    齊王笑道:「郭楮說像我,您瞧著像嗎?」


    太後迴頭看看小兒子,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意,卻沒說像不像——認親不是小事,有些關竅,總得當麵確認了才行。


    「你還記得你娘嗎?」太後自己問許俊。


    許俊看了太後一眼,又垂下頭,「記得一點兒。」


    「說說,我聽聽。」


    「我的名兒是她取的。我爹說,我剛生下來就挺俊的,我娘當時還說,這要是個姑娘,長大得多好看……」說到這兒,他忽然哽咽起來,後麵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這段兒許京華常聽老爹說,見太後似乎沒太明白,就幫忙補充:「這些都是我祖父臨終時講的。」


    太後眼圈瞬間就紅了,許俊卻已緩過來,接著說:「他最後還說,要不是我娘讓我們父子先走,我們早就死在京城亂兵之中了。」


    這些話,當然不會通過白金生等人傳遞,是以太後聽了,便是一震。


    「他那時以為,皇……皇宮都被胡人占了,恐怕我娘也兇多吉少,隻叫我一定記得,將來我長大了,若天下太平,一定要迴來尋訪我娘的下落。」是生是死,總要有個音訊。


    「還記得別的嗎?」太後輕聲問。


    許俊六歲就和父親離開京城,去幽州投親,幼時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六歲以前,是他這半生中過得最好的時光,總還是有些難忘的片段。


    「我記得,小時候娘常常不在家,爹也要做工,白天就把我托給鄰居張大娘,張大娘家裏有兩個比我大的哥哥,我整天跟著他們在巷子裏玩。有時候娘正好迴家,就會遠遠叫我一聲,我跑過去迎她,她手裏總有好吃的。有時候是糖糕,有時候是芝麻酥,幾顆甜葡萄……」


    「還有蜜餞果子、巷口的羊肉燒餅、前街的炸餶飿……」太後流著淚站起身,「我的兒啊,我可找到你了!」


    許俊還陷在迴憶裏,迴不過神,太後已大步走過來,抱住他失聲痛哭。


    許京華站在旁邊,手足無措——上一刻她還在偷偷笑話老爹,記得的都是些吃的,卻沒想到太後給接起來,還直接相認了!


    所以,老爹這就……找到親娘了?


    念頭剛轉過,許俊迴神,帶著哭腔問了一聲:「娘,真是你嗎?」


    「是是是,是娘。」太後哭著連連點頭,「我的俊兒……」


    許俊扶著太後,從椅子上直接滑下去跪倒,又叫了一聲:「娘!」就用頭抵著太後的腿痛哭起來。


    許京華從沒見過老爹這樣哭,一時也鼻子發酸,流出淚來,但她還記著老爹腿疼,忙上前勸道:「太後娘娘,爹,大哭傷身,母子團聚是喜事……」


    這時齊王也走到太後身邊,跟著勸說:「京華說得對,母後快別哭了,大哥上京這一路本就辛苦,當心哭壞了身子。」


    太後想起許俊的腿不好,忙要扶他起來,許俊卻不肯,還拉著許京華也跪下,重新給太後又磕了頭,讓她叫祖母。


    許京華乖乖說道:「京華給祖母磕頭了。」


    太後十分喜悅,讓齊王扶起許俊,自己拉著許京華的手,讓她起來,含淚道:「好孩子,都長這麽大了……」


    又轉迴頭看許俊,一別二十八年,當年的稚童,不但生了自己的孩子,還兩鬢微霜,有了老態。


    她眼淚瞬間又掉下來,心裏卻明白傷感無益,便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著孫女,迴去榻邊坐下。


    「來,俊兒,好好同我說說,當年你們北上都遇上了什麽事?怎麽你爹那麽早就去了?你怎麽後來又去了懷戎縣?我聽說那兒已經到草原了。」


    許京華坐在太後身邊,發覺旁邊侍立的宮女們眼睛都紅了,臉上也有淚痕,顯然剛才都跟著哭了,一時有些驚奇,又瞧見齊王和郭楮說了句什麽,不一會兒就有人送了兩盞熱茶來。


    「母後,讓大哥和侄女喝口茶吧,又說話又流淚的,肯定口幹。」齊王笑眯眯道。


    他故意逗趣,太後自然聽得出來,就斜他一眼,和許俊說:「這是你小兄弟,叫劉毅,今年二十,封的齊王。」


    於是許俊和齊王又重新見兄弟之禮,許俊很是拘謹,不太敢受齊王的禮,太後卻說:「安心受著,兄長就是兄長。」


    齊王也笑道:「大哥可能不知道我,但我從小就知道還有個大哥,娘總念著你,想找你迴來,所以同我說了許多你的事。來,先喝口水,找到了就好了,別後諸事,慢慢說,不急。」


    許京華父女各自喝了一杯水,太後趁著這會兒,擦了臉上淚痕,迴來攬著許京華,聽許俊講述他們父子的遭遇。


    「我們一路北上,開頭還太平無事,到半路——我也不記得那是什麽地方——突然抽壯丁,我們投宿在農戶家裏,我爹和那家的男人都被抓了去,我嚇得不行,隻知道哭。那家人倒好心,也沒趕我走,後來,過了一兩天,我爹和那家男人又一起逃了迴來。」


    許俊想起那時的情景,神色有些沉重,「說是來了亂軍,縣令逃了,也沒人再管他們,他們就趁亂跑迴來,帶我們逃難。那時大家都往幽州去,亂的不得了,常常連著兩三天都在餓肚子,有時路上為了點吃的都要打架,我爹就是那時候被人打傷的。」


    逃難路上,哪有地方看傷?許俊的爹就這麽一路硬撐著,帶兒子趕到了幽州潞縣親戚家。


    「我們一路逃難,身上帶的盤纏早用盡了,堂伯倒也幫著請了大夫給我爹看病,但大夫說,耽擱太久,治不好了。」許俊聲音低啞,「沒兩個月,他就去了。」


    太後唏噓半晌,又問:「埋在哪了?」


    「就堂伯他們村,東山邊兒上吧。」許俊說完,又搖搖頭,「找不到了,當年埋的時候買不起棺材——那年歲死人太多,棺材都漲價了——最後隻有草席一卷。」


    太後落下淚來,齊王瞧著許俊神色木然,倒沒有那麽難過,忙岔開話問:「那大哥怎麽後來又去了懷戎?」


    「我在堂伯家呆了幾年,剛大了,能做些活,老段使君死了,幽州亂起來,羯人就來攻打,我雖然還小,也被抽了丁,上了戰場。」


    太後一驚:「你還上過戰場?」


    許俊點點頭,伸手摸摸傷腿:「這條腿就是被馬踩斷的。不過我還是走運,撿迴一條命,跟著段家一支部族去了懷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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