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開始】


    許京華不怎麽喜歡京都洛陽,就像她不怎麽喜歡自己的名字一樣,雖然她才剛進京城一個時辰。


    「我居然還真信了,什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許京華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衝她爹許俊連連搖頭,「爹,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根本不記得京城什麽樣?這八個字,你就是跟說書先生學的吧?」


    許俊坐在她右邊正位,長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兩鬢也隱現銀絲,「想挨揍,你就直說。我雖然骨頭架子都要顛散了,打你一頓的力氣,還是有的。」


    許京華嘿嘿笑了兩聲,「那你說說,這京城,同你記憶裏的一樣嗎?我聽你吹的,這京城都要鑲上金邊兒了,哪知道今日一看,又破又舊!莫說跟幽州府比,就是咱們路上經過的那信德府,都比京城氣派些。」


    「那怎麽能比?二十多年戰亂,那些胡人、還有各路亂軍,都在爭奪京都,這裏不知打了多少場仗、死了多少人,又被一再搜刮,自是大傷元氣。」許俊一口氣反駁完,喉嚨裏發癢,不由咳嗽了幾聲。


    許京華忙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我瞧你也累得很了,不如先去躺會兒歇歇,別幹坐著等了。」


    許俊端起杯子喝了半杯,剛要說話,就瞧見一路護送他們父女進京尋親的參軍白金生,大步走了進來,忙站起身,等他說話。


    「許大哥,郭公公一早進宮當值去了,我已想辦法傳話給他,估計最快下午就能有迴音。你們父女倆,這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先歇歇,有消息我再來找你們。」


    許京華不解:「我們直接去見祖母不行嗎?為啥還得等這個郭公公?」


    許俊訓斥道:「哪有你說話的份兒?叫你等就等!」


    「我不是看你著急麽?」許京華不服氣。


    白金生左瞧瞧,右瞧瞧,勸道:「許大哥,都到京城了,有些話,也該告訴孩子了。」


    許京華瞪起眼睛:「怎麽?你還有事瞞著我?」


    許俊沒理她,轉頭又咳嗽了幾聲,才對白金生說:「有勞白參軍,你這來迴幾千裏路奔波,離家時日也不短了吧?家裏人肯定惦記,我們父女倆就在這兒安心等著,你迴家看看去吧。」


    白金生雖是個武官,卻粗中有細,見許俊似乎不願當著自己多說,便道:「行,我先迴家一趟。你們二位需要什麽,隻管跟外頭的婢女說。啊,對了,萬一郭公公提前迴來,」他突然壓低聲音,「或是派了別的內侍來見,你們客氣些。」


    「白參軍放心,我省得。」


    白金生聽了許俊的話,卻並不放心,他迴身瞄一眼外麵院子,又轉迴頭往許俊跟前走了兩步,聲音更低:「你們沒見過內侍。他們和尋常男子不同,一般麵白無須、嗓音尖細,又因是在貴人跟前伺候的,模樣也比常人秀氣。初次見的人,免不了想盯著瞧,但這些人脾氣古怪,最厭煩旁人瞧他們。」


    許京華不懂:「為啥?長得好看,還不讓看嗎?」


    白金生搖頭:「他們身有殘缺,你盯著他們看,他們會以為是別的意思。總之,若有這樣的人來,你們客氣一點,別盯著看,答話時叫一聲‘中貴人’就行了。」


    許俊答應下來,道過謝,就讓女兒替自己送客——他早年傷了腿,走路跛腳,這一番上京趕路,傷腿大概是累著了,現在痛得厲害。


    許京華把人送出院子,小跑迴來找她爹追問:「到底怎麽迴事?」


    「沒怎麽,我不是同你說過,你祖母原先在宮裏做乳母麽?」許俊說完這句,打了個哈欠,「我還真困了,先去睡一會兒,你也不許亂跑,給我迴房裏老實眯著。」


    他一瘸一拐往裏屋走,許京華過去攙扶,卻被推開,「我還沒老得動不了呢!」


    許京華翻了個白眼,鬆開手,看著老爹進去,小聲嘀咕:「做乳母,也不用找個太監傳話吧?」


    難道她祖母一把年紀,還在宮裏做老嬤嬤伺候人呢?也有可能,畢竟一個出了宮的老嬤嬤,應該支使不動白參軍這樣的人,還得是在皇帝老兒,或者龍子龍孫身邊兒伺候的,才有這個麵子。


    許京華自覺想通了,迴去桌邊坐下,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聽著裏屋已經響起鼾聲,就溜迴隔壁房間,換上她自己帶的男裝。


    一早到這個郭府以後,他們父女都被安排著,洗了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且不但連頭發都有婢女幫著細細洗幹淨,還給他們各找了一套簇新的綢緞衣裳換上。


    隻是許京華雖然才十四,個子卻竄得高,又瘦,穿上郭府婢女準備的衣裙,就跟旗杆上掛了麵旗子似的,晃晃蕩蕩,還露著手腕腳腕,實在不合身。


    不過這府裏似乎挺富貴,沒多一會兒,就又找了一套衣袖裙子都夠長的衣裳來,雖然還是難免有些肥大,但好歹能蔽體了。


    許京華先頭以為,這就要見到自己從沒見過、在老爹小時候就失散的祖母了,才忍著囉嗦,一直穿那套累贅礙事的衣裙,這會兒聽說最早也得下晌,那還等什麽,趕緊換掉!


    悄悄換完衣服,許京華又放輕腳步,偷溜到裏屋門口,瞄了一眼老爹,見他似乎睡熟了,就躡手躡腳退到外麵,小心掀開門簾,鑽了出去。


    屋子外麵有個小院,左右還有廂房,白金生說的婢女,就在廂房裏候著。


    許京華出來得無聲無息,婢女們並沒發現,她見院門開著,也不打招唿,溜出去直奔郭府側門——早上來時,許京華就留意過,知道這小院挨著側門不遠。


    果然出去向東沒走多遠,就看見了側門,許京華大大方方走過去,跟門子說:「我出去一趟,過會兒就迴。煩勞大哥開下門。」


    守門的下人都有幾分機靈,他看許京華麵生,不急著開門,先問:「小哥是哪個院裏的?我怎麽沒見過?」


    「我今早才來的,同白參軍一起。」


    門子明白過來,他早上就在這兒,知道白參軍一行送了一對父女來,不是尋常客人,便試探著問:「您是許姑娘?」


    許京華不料他還知道自己姓什麽,隻得承認:「是。我爹想吃炸餶飿,大哥知道哪兒有賣的嗎?」


    「沒聽說有賣炸餶飿的,餶飿不都是煮的麽?要不您同院裏姐姐們說一聲,叫她們往廚房傳個話,看能不能做。」


    「不用麻煩廚房。我爹說他小時候,常吃外麵賣的炸餶飿,上京這一路都在念叨,饞的不得了,我就想趁著這會兒無事,出去找找,看有沒有賣的。」


    門子見她一片孝心,也不好攔著,隻說:「姑娘初到,要不小的給你找個人領路,這京裏大得很,可別走丟了。」


    許京華擺擺手:「不會,我最會認路了,草原上都找得迴家,放心吧!」一麵說,一麵自己伸手拉開門閂。


    門子瞧她力氣不小,長得也沒個姑娘樣兒,要不是事先知道,隻當她是個半大小子,光天化日的,不至於被拐走。再說上頭也沒說不許客人出門,就幫她開了門,「您往東麵走兩條街,有賣吃食的,可別走遠了,實在沒有賣的,就迴來吧。」


    「哎!」許京華一出門,腳底就生風,聽完前半句,人已經跑遠了,這聲答應可以說毫無誠意。


    門子心裏有點沒底,一直倚門瞧著,確定這姑娘真往東邊去了,才關門迴去。


    那邊許京華興興頭頭轉進一條大街。大街兩旁開滿商鋪,一眼望去,賣什麽的都有,街麵平整寬闊,車馬行人往來不絕,許京華眼尖地瞧見,好幾輛車上麵罩著錦緞帷簾,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不由嘖嘖兩聲。


    「這還有點京都的樣子。」


    她放慢腳步,一邊閑逛一邊問價,發覺京裏東西比他們幽州府要便宜,就先花一文錢買了幾顆糖,扒開一顆,丟進嘴裏,甜滋滋的,又繼續往前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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