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稀薄,天光黯淡,唿嘯的寒風穿梭著雪水的淩冽。百花井街上,一切如舊,唯這榮安王府的朱色大門迎著暮色便敞開了。


    伴隨著陳舊威嚴的吱嘎聲,裏頭走出了一列婢女,為首的劉嬤嬤身披絨襖,在寒風中依舊維持著挺拔端莊的姿態,隻是不時側著頭,透著朦朧薄霧盯著街道以北的路口,臉上的褶子皺得越發緊,眼神專注而又焦急,像是要將這條街盯出個窟窿來。


    冷冽的風刺骨,似刀刃刻在冰麵上,夾雜著馬蹄聲和雙輪碾過青石板的軲轆聲,在靜謐的夜裏格外清晰。


    馬蹄聲越來越近,一重一輕地踏過水潭,聽著這聲音,馬車估摸著已經到了街轉角。


    劉嬤嬤難得麵露喜色,轉頭命身後的婢女取來紅木托盤,上頭齊整地擺放著一件翠紋織錦羽緞鬥篷。鬥篷一直用暖香爐烘著,爐裏燃著的是紅梅香餅,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的幽香籠在小小的鬥篷裏,在這初春的時節最合適不過了。


    寒風凜冽,卷起地上細小的塵埃,是以劉嬤嬤隻得眯著眼,耐心地等待這一陣風停下。


    待馬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劉嬤嬤身前,她才借著夜燭瞧了清楚。這哪是官宦人家該有的馬車,小得怕都擠不下她一人。馬兒是瘦弱的成年老馬,瞧著毫無精神,腳踝處似還受了擦傷。再看車這處,兩片藏青色的簾子上有些細小的破洞,風一刮就四處飄搖,如何遮擋得住這刺骨的寒意,便是王府下人出門采購的馬車也比這個好上太多。


    劉嬤嬤突覺悲涼,不由得想起前段日子大小姐豢養的雪鴿送來的信,信上寥寥幾筆,皆是家常趣事,未曾想卻是絕筆。緊接著沒幾日便有家仆前來稟告,說是江南來了信兒,大小姐歿了。王妃聽聞兩眼一抹黑,當即便不省人事,醒來後也是整日以淚洗麵,食不下咽。


    唐珍是榮安王府最寵愛的明珠,自打出生便享受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安富尊榮,被眾人捧在掌心裏生活了十五年,難得是她依舊善良,不見絲毫蠻橫之氣,從容貌姿色到才情品性樣樣皆是極好的,當年京城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不計其數。榮安王甚至放話,未來女婿要入贅,卻是抵擋不了豆蔻少女的情思。


    唐珍遠嫁江南是眾人始料未及的,姑爺英年早逝更讓人措手不及。王妃原想著將女兒和外孫女接迴府中安頓,護送的親衛車馬皆備齊了,唐珍卻說要在葉府為丈夫守寡三年。眼見三年期滿,終可團圓,可天妒紅顏,未曾想卻迎來這樣的噩耗......


    劉嬤嬤趕忙抹了抹眼角的淚,眼見從馬車裏下來了兩個看上去隻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寒風刺骨,她們倆身上的薄棉衣根本不禦寒,袖子下的手泛著滲人的紫青色,她們卻像是痛癢無覺。


    兩人很有默契地搓了搓手掌,直到有些熱乎了,才轉身扶馬車裏的人兒出來,力氣小小的,卻極為熟稔。


    劉嬤嬤更覺難受,隻道世人皆知榮安王府痛失愛女,卻不知真正令人憐惜的是這位本該享著安樂人生,如今卻家破人亡的小小姐。她不過金釵之年,便經曆了太多生離死別。大小姐離開後,葉家旁支的親戚不知是如何慢待這孩子的,也不知她一路上究竟受了多少苦。


    朔風堂


    劉嬤嬤紅著眼眶讓內院的小丫鬟向裏頭通傳一聲,還未等到婢女迴信,卻是等來了一個神色焦灼,憔悴不堪的老婦人。


    “王妃,您怎麽自己出來了。您大病初愈,這外院冷,不像裏頭有地龍,您要是著涼了可怎麽是好?”


    老婦人攙著紫檀拐杖,身上隻穿著一件薄棉襖,連鬥篷都未曾披上,可見她有多心急。


    “香姐兒呢?我的香姐兒......”


    後麵的婢女急急地向這兒跑來,為老婦人披上鬥篷,遞上暖爐,可老婦人的心絲毫不在這兒,她隻專注地盯著劉嬤嬤的身後小小的身影。


    初春的早晨最是寒氣逼人,小人兒巴掌大兒的臉被鬥篷蓋去了一半。可見這鬥篷並不合身,但這明明是她命底下的繡娘按府裏與她同歲的妍姐兒的身形做的。


    小丫頭的唇上有幾道血痕,幹裂泛白。臉上泛著黃,瘦得臉頰凹陷。小丫頭瞧著臉色蒼白,渾身冷得發抖,一雙眸空蕩蕩的,隻有被冷風吹出的淚滴。


    “作孽啊,我這是造了什麽孽,我的香姐兒,葉家是怎麽對你們母女倆的.....”


    老婦人倏地撲上去,抱著小丫頭嬌小的身子放聲大哭,年近花甲,一輩子遭受的苦難都不及這剜心之痛,此刻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身旁的劉嬤嬤卻是鬆了口氣。


    葉盼香此時身上雖然凍得冰冷,但意識卻異常清晰。她靠在老婦人肩上,同樣淚如雨下,卻不知到底是為何。


    待在內院裏被老婦人摟著暖和起身子,葉盼香才得以哆哆嗦嗦地說上兩句話,可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就不受控製地亂流。


    老婦人替她抹著眼淚,拍著葉盼香的背哄她:“香姐兒不哭,以後有外祖母護著你,沒人敢欺負你的。”


    葉盼香眨著酸澀的眼,輕輕地應了聲。巴掌大的小臉被冷風吹久了,熱淚一流像是往傷口裏撒鹽般刺痛。


    “這都是造了什麽孽呀,紫馨,你快去庫房取了雪肌霜來。”


    紫馨垂頭,領著下人取了庫房鑰匙。她是王妃身邊的貼身婢女,自然見識過禦賜的雪肌霜。


    雪肌霜是美容聖品,選得是一年四季最嬌嫩的名貴花種所製成的,再取常年冰凍的清泉水,堪堪得花上一年功夫才能得上十來瓶,且都緊著宮裏用了。傳聞用了雪肌霜,褶皺的皮膚都能變得和少女一樣光滑。實則雖沒傳言那般的功效,卻已是難得的珍貴。


    若不是榮安王得皇上器重,那是萬萬得不了這千金難買的雪肌霜。王妃這些年統共就得了兩盒,素日裏都不舍得用,讓人鎖在庫房裏封存地好好的,這會兒倒是先給這位江南來的表小姐用上了。


    葉盼香被喂著喝了一大杯熬地濃濃的薑茶,身子才暖和了起來。她依偎在老婦人懷裏,鼻息間滿是淡淡的藥香味,和那位娘親身上是一樣的味道。


    老婦人看著和自己小女兒相似的臉龐,恨不得再痛哭一場。她顫著一雙手,輕輕地撫摸葉盼香瘦小的臉,她都不知道以後自己有什麽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小女兒。


    “我的珍兒.....”


    葉盼香和唐珍幼時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眉眼,鼻子,嘴巴,無一處不相像。


    老婦人抱緊了懷裏的小人兒,輕輕撫著她的背,艱難道:“你娘親.......臨走前都與你說什麽了?”


    葉盼香緩緩地抬頭看向老婦人,迴憶起娘親臨終前對她說的話,虛弱纏綿的氣音仿佛就在耳邊,想在說與她聽,又像是臨終前的喃喃自語,


    “今生得老天垂憐,得父母疼愛,兄長關懷,夫君敬愛。雖自小體弱,幸得照料,此生了無遺憾,也請父親母親不必傷心難過。隻是未能承歡膝下,見囡囡出嫁.....”


    老婦人聽聞,久久淚水難止,悲哀入骨。


    葉盼香窩在老婦人懷裏抽噎,淚眼下的神色卻一片冰冷,像是冬日凝結的湖麵,波瀾不驚。


    待外麵日頭正了些,屋子裏也暖和許多。朔風堂外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女眷請安。


    京城的大家閨秀自髫年就得入淩寒女學,每一候放兩日假。榮安府邸共有嫡庶六女,現有四女入女學。


    今日恰好是休息日,不到辰時,府裏的夫人和娘子們就聚在了朔風堂給王妃請安。


    榮安王唐易是齊朝異姓王,因戰果累累,品性剛正,深得皇上器重。


    他膝下共有四個子女,長子,幺子和幼女皆是出自王妃腹中,唯有一個庶子是出自王妃的陪嫁丫鬟。


    長子唐禾是世子,將來可繼承王位。他現居正三品吏部尚書,為人耿直,與靜香郡主育有一子兩女。靜香郡主於年前去了江南的一處佛堂禮佛,歸期未定。


    二子唐平雖是庶出,可因生母是王妃的陪嫁丫鬟,死於難產,幸得王妃垂憐,自小養在膝下,堪比嫡出。唐平娶了京城富商之女,外祖為士族,情比金堅,育有一子三女。他在朝中混了個清閑的官差,比起朝政,他更醉心詩書古跡。


    幺子唐鈺與尚書左丞之女柳氏育有兩子一女,三房太太是王妃的娘家侄女,也是三爺的嫡親表妹。兩人有青梅竹馬的情分,成婚以來一直如膠似漆。


    唐珍未出嫁前,府裏的兄長就已經娶媳了。府裏的夫人們都與唐珍同處過一個屋簷下,得益於唐珍溫和的好性子,皆關係融洽。在得知唐珍死訊時紛紛哀悼,對著唐珍唯一的女兒心裏更是疼惜。


    老婦人摟著換了件素絨繡花襖的小人兒,一一給她介紹府裏的女眷。女眷逐一送禮,聊表心意。


    三夫人和二夫人素日就愛攀比,當官的看不上做商的,自視甚高,可偏偏又沒有她手裏富裕。


    二夫人送的見麵禮是一支雲鳳紋金簪,別看隻是一金簪,這可比三夫人準備的一整套寶石頭麵還要值錢。


    這金簪是前朝有名的雕簪世家出品的,雖不是出自家主之手,但也是千金難買,其珍貴程度不亞於宮裏的雪肌霜。


    二房的五娘子唐萱瞧得眼睛都紅了,她求著娘親許久,便是連戴一下也不許。如今居然拿來送給這個窮酸地方來的小姑娘,未免也太抬舉她了。如此,唐萱對葉盼香平白多了怨念。


    府裏的六個娘子與葉盼香的年紀相仿。最大的是二房的媛姐兒,生得最是端莊文靜。


    二娘子是三房的馨姐兒,是個貪玩的性子。


    三娘子則是幾個小姐裏最尊貴的,大房的嫡女,剛出生就入了太後的眼,破例封了安樂縣主。隻是這脾氣有些嬌慣,輕易不與人來往。


    四娘子唐靈和五娘子唐萱模樣生得最好,小小年紀就堪稱京城貴女裏獨兩份的相貌,隻是這性子卻生得南轅北轍,讓二房夫人操了不少心。


    六娘子妍姐兒是大房的幼女,隻比葉盼香大了一個月。生得安靜不好動,素日裏話不多,是個悶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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