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像是感覺到他的視線,她轉過頭來,看著他。


    一秒。


    那瞬間,他知道他不自覺停了下來,明知不該,還是停了下來。


    她愣看著他,眼裏有著迷惑與茫然,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膠著。


    一秒,好似永恆那麽長。


    這一秒,他隻想推開門走進去,隻想告訴她什麽都不需要再害怕,他會和她在一起,他會保護她。


    然後,他看見她眼底除了迷惘,還浮現小小的驚懼——


    他用盡所有力氣,強迫自己拉迴視線,強迫自己繼續抬腳往前走,離開那扇窗,離開那間病房,離開她。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頭也不迴的扶著牆往前走,他慢慢的走到了轉角,繞著醫護站走了半圈,迴到自己原來躺著的病房。


    當他再次在那張病床上坐下時,早已大汗淋漓。


    “她忘記了。”


    自始至終都跟在他身後的夏雨,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當她跟他迴房,隻能開口道:“什麽都不記得,她的記憶,隻停留在兩個多月前,楚欣欣到店裏找她的那一天,其他的,她都忘了。”


    “我知道。”


    他深吸口氣,再吸口氣,試圖平複胸中那糾結成一團的痛。


    “那很好,”抬起手,他抹去臉上的汗水,聽見自己粗啞淡漠的聲音迴蕩在空氣中:“你也說過,那是她的自我保護機製,那些遭遇,她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記得,那會對她比較好。”


    “我知道我說過什麽。”夏雨在床邊坐下,輕觸他的手臂,柔聲道:“但也許你不需要完全從她眼前消失。”


    他緊抓著床沿,抬眼看她,眼裏滿布無以名狀的苦與痛。


    “她把那些記憶封閉起來不是沒有原因的,你不知道那個男人對她做了什麽,你不知道對她來說那一切有多麽恐怖,她寧願死在惡夢裏,也不想清醒過來麵對它。”


    他看見她站在那噴火龍前,他知道她仍有機會閃過,但她沒有動,他看見她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很害怕,怕那個傷害她的變態,而有時候,死了真的比活著更好。


    在她夢裏,所有的斧頭殺手都是那個男人,那個迪利凱·史托。


    而那座亂七八糟的城堡裏,有一個地方她絕對不去,無論再怎麽危急,她也絕不去她住的那間房,她下意識在那上頭加了許多鎖。


    他強行闖入了她的房間,他不是故意的,他剛進去時,以為她在那裏,躲在那間房。


    她不在,那房間裏,隻有她的記憶,她被羞辱、玩弄、毆打,拚了命在心裏哭著呐喊求救,卻沒有人來救她的黑暗記憶——


    他知道她的遭遇生不如死,但真正看到、感受到那一切,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現實太痛苦,她寧願把現實當作惡夢,惡夢當成現實,因為就連惡夢也比現實好,至少在夢裏,她能逃跑。


    所以她將那一切全都關了起來,層層封鎖。


    “我不會冒險讓她再經曆一次那種痛苦,她不需要複習那一切。”肯恩看著眼前的女人,道:“她的記憶停留在去亞倫堡之前是有原因的,她必須忘了這一切,才不會想起那虐待她的變態。”


    而那,包括了他。


    “所以,我是不是需要消失在她眼前?”他藍眸深幽,握緊了雙拳,苦澀的道:“是的,我需要。”


    因為她需要。


    夏雨震懾的看著肯恩,領悟到他早在醒過來之前就決定好。


    湛可楠不能想起他,不能記得他。


    他的存在,隻會成為開啟她惡夢的鑰匙。


    肯恩咬緊了牙關,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吐出在她夢中,就已經得到的結論。


    “所以,這樣就好。”


    如果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重新經曆那一切,他願意隻當個陌生人就好。


    他眼角微抽,苦澀的啞聲道。


    “這樣就好……”


    天黑了。


    又是一天。


    時間總是在她稍不注意時,迅速溜走。


    發現早已過了她打烊的時間,湛可楠看著窗外不知何時降臨的夜幕,伸了個懶腰,起身收拾桌上的工具,然後到門外把外頭的花盆搬進店裏;她記得下午有客人說有台風要來了,似乎半夜就會登陸。


    外頭的風已經開始變強,還飄下了些雨,空氣裏充滿著潮濕的味道。


    忽然一陣強風刮來,將停放在對麵店門口的單車吹倒在地。


    她嚇了一跳,撫著胸口,看見對麵的店老板匆匆跑了出來將車扶起,牽迴屋內,路上有個行人手上提著一大袋的碗裝泡麵,另一位機車騎士前方更是堆滿了餅幹、麵包等不需要煮食的幹糧。


    街上大部分的店都已經熄燈打烊,隻有巷口那間便利商店還亮著燈。


    幸好她下午就把食物買好了,她猜那間便利商店現在恐怕也沒剩多少泡麵能讓人采買。


    可楠慶幸的想著,一邊加速收拾自己的小盆栽,然後關掉了招牌燈和店裏的營業用燈,將鐵卷門降了下來,然後上樓把二樓的窗戶也都關上鎖好,才迴到房間的浴室裏洗澡刷牙。


    鏡子裏的女人,看起來不再瘦得像骷髏,她將臉湊近一些,撩起瀏海。


    她額頭上的疤看起來還是有點恐怖,但在她努力使用美白產品之後,它總算沒那麽顯眼了。


    自從意外發生之後,已經過了三個多月,她迴到店裏也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母親一直派人守著她,要是她沒接電話,湛月暖會立刻親自登門查看,活像怕她一不小心會有個什麽閃失似的。


    她很好。


    她失憶了,因為撞到了頭,失去了整整兩個月的記憶,但她很好。


    雖然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大老遠跑去法國玩,然後失足摔下山坡,可既然所有人都這麽說,她沒有多加爭辯。


    她就是撞到頭了,她就是忘記了,對於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她真的也很無能為力。


    她在法國的醫院裏躺了兩個星期,然後又被帶迴山上老家養了一個月的病,才終於得已脫離苦海。


    她一再重複和母親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她不想再迴山上去住,她當初會離開就是受不了家族裏那些長輩的過度關心與幹涉,或將她拿來和湛華比較。


    當然沒有人真的說出口,可她知道她們在這麽做,她雖然沒有天分,但她可是有耳朵的,偏偏有人講話就是很沒有大腦。


    每當遇到這種事,湛華都比她還要尷尬,她很想告訴湛華不用介意,很奇怪的是,她真的已經不介意了,不介意被拿來比較,她甚至會拿來開玩笑,不過湛華卻笑不出來。


    自己的存在很困擾她,可楠知道。


    每一個能捧著錢上山來和母親請益的政商大老,都是看著她長大的,他們就是會想和她說話,即便他們都知道繼承者已經換成了湛華,但她是現任當家湛月暖的女兒,人們就是忍不住試圖想要討好她。


    所以再一次的,她搬了出來,搬迴店裏,過她身為小老百姓的日子。


    可事情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簡單容易,相較在山上安靜清幽的湛家大宅,城市裏有太多的聲音,她總是會無預警的被一些突然響起的聲響嚇到。


    大部分的時候,情況都還好,她好像又迴到了事發之前的平靜生活。


    她每天起床會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順便吃早餐,然後迴來開門做生意,平常不是在做些純銀的設計,就是在和客人聊天,時間到了就吃飯,時間到了就打烊,然後上樓洗澡睡覺。


    她過著規律的生活,日子平淡如水,幾乎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這樣的日子很好。


    她很好。


    但有時候,當她坐在椅子上的時候,當她站在街上看見玻璃裏她自己的倒影,當她突然看見雜誌或電視上的城堡,甚至隻是童話故事,都會讓她突然莫名其妙的恐慌起來,她的手心會冒汗、心跳會加快、血液瞬間衝上腦海,讓她有種想轉身逃跑的衝動——


    可那一瞬,她總是會被嚇得無法動彈,而那總是讓她更加驚慌。


    每一次,她都要僵在原地好一陣子,才有辦法迴神,有辦法移動。


    然後有一天,她經過了一家運動用品店,她想也沒想就走進去買了慢跑鞋,從此之後,她每天都會去跑個五公裏,那很奇怪的舒緩了部分的緊張。


    她可以跑,跑得很遠,跑得很快。


    她撞到了頭,她遺失了她生命中的兩個月,但她很好,真的很好。


    她的體重恢複了,身體變得比以前更健康,膚色也不再那麽蒼白。


    隻是,在內心深處,她知道,有些事情再也不一樣了。


    迴到店裏之後,她發現她變得很不喜歡待在狹窄的空間,她不自覺的會一直走到門口去檢查出口,她也不再喜歡讓店裏看起來比較大的鏡子,她總是會被嚇到。


    迴來的第二天,她就拿布遮住了那麵鏡牆。


    小鏡子還好,她發現她不喜歡的是全身鏡製造出來的空間,那總讓她莫名緊張,總是感覺好像整個人要被吸進去、關起來一樣。


    而那,真的很讓她害怕。


    看著化妝鏡中的女人,她輕撫著額上的疤。


    她從沒真的開口問過,沒有質疑為何她會自己一個人跑去法國,沒有質疑為什麽她會剪去自己幾乎留了一輩子的長發,但她知道母親對她隱瞞了別的什麽。


    雖然老媽沒有堅持不讓她搬迴來,但她曉得湛家的兩名保鏢就住在她的隔壁,他們在她迴來的那一天就搬來了,那兩個男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的跟著她,沒有靠得很近,也不會離得太遠。


    她不曾抗議,因為她知道那是有原因的,湛月暖不會做無意義的事,而她不想知道那是為什麽。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認,她其實有些害怕,所以才不問。


    緊抿著唇,可楠放下手,讓瀏海垂落額頭,然後她換上睡衣,迴到房裏,躺上了床。


    風雨開始在外唿嘯,吹得一樓的鐵卷門不時哐啷作響,聽起來還蠻恐怖的,讓她有些忐忑不安。


    沒什麽好怕的。


    她繼續閉著眼,所在棉被中,告訴自己。


    隻是台風,就隻是台風而已。


    半夢半醒間,她能聽到風雨聲越來越大。


    隻要睡著就好,燈她睡著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朦朧中,她在心裏叨念著,有那麽一會兒,情況改善了些,但閃電驀地亮起,雷聲倏然轟隆,震天炸地。


    她心陡然一驚,嚇得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她想要起來,想要躲得離窗戶遠一點,但她醒不過來,睜不開眼,無法動彈。


    不要緊張,別緊張,這隻是因為她太累了,她不是真的不能動,她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她一再告訴自己,一邊試圖要爬起身,但她越緊張、越用力,就越動不了。


    忽然另一記閃電又來,轟雷又響,這一次,靠得好近,近到白光照亮一室,近到她以為那雷霆閃電穿窗而進,劈在了她身上。


    她忍不住張嘴尖叫,但她的嘴張不開,聲出不來,隻有驚恐的淚奪眶。


    她好害怕,無以名狀的恐懼抓住了她,像一隻巨爪,將她緊緊釘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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