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下鴻羽騎的藥丸,李安民很快便醒來了。


    一醒來就看到一張絕美的臉靠在自己肩膀上,似乎也陷入了昏迷,正是紅纓!


    看著紅纓紅腫的雙眼,李安民仿佛看到了她痛哭流涕的樣子。他忍不住伸出手撫過紅纓的臉頰,想要為她擦掉淚水。可當李安民得手觸碰到她那絲滑嬌嫩的皮膚時,他猛然怔住,原來紅纓臉上淚水早就幹了。


    迴過神來,李安民轉身望向戰場。隻見全場鴉雀無聲,目光全都齊刷刷的聚焦在戰場中間一位銀發老者身上。


    李安民也望了過去,老者自稱“何老”,其麵容衰老,透著片片白斑。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卻沒能奪取眼裏的精光。李安民仔細的看了看何老的眼睛,裏麵是深邃,是堅定,是睿智,也是滄桑。少年總覺得何老有些熟悉,觀察良久才發現原來他的腰背也挺得很直,像老爹一樣。


    仿佛是感受到了李安民的眼神,何老朝著少年所在的方向望了望。李安民居然發現何老臉上閃過一絲溫暖的微笑,那眼神裏此刻居然是疼愛和慈祥。


    那個眼神轉瞬即逝,一瞬間何老就恢複了他的威嚴和冷厲。變得太快,快到李安民有些恍惚,有些錯愕,他甚至懷疑剛剛是他的錯覺。


    “傳帥令!”


    何老高舉沈家那位的腰牌,高聲喝到。


    “喏!”


    一瞬間全軍接行禮,就連方才狂暴了一整夜的嶽寒枝,此刻也是老老實實的伏在地上。


    “沈帥讓我傳幾句話。”何老頓了頓,將目光轉向了先前鬧騰最歡的嶽寒枝,嶽寒枝也是軍中有名的老將。可麵對帥府裏這位神秘莫測的老管家,他心裏真真的沒有一丁點膽量敢再造次。如今他貴為灰鷲軍大將軍,名號是地獄閻羅,可跟眼前這位何老相比,他怕是大善人才是。嶽寒枝忘不了幾十年前剛入伍時,他親眼目睹了如今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的手段。


    “第一句:寒枝,你過了!”


    嶽寒枝聞言大驚失色,冷汗直流。但想到喪命的獨子,他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想要開口反駁。


    “嗯?”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何老怒目圓睜,瞪了嶽寒枝一眼。隻這一眼,這地獄閻羅就感到了無上的威壓,頓時把話活生生憋了迴去。


    “第二句:邊草,做好你的分內之事!”


    胡邊草沉思片刻後也是一臉驚容,老老實實的答了一聲“喏”。這句話便麵上是勉勵他好好做事,但胡邊草何等聰慧,自然明白這話是在警告他休要多管閑事!胡邊草眼神微微一轉,沒有人留意他看的是李安民所在的方向。


    “第三句:破虜,玄雀軍不是沈家的,但沈家是玄雀軍的,是我軍部的,更是我巍巍大漢王朝的!”


    沈破虜低頭沉默,沒有說話。此次這四十鴻羽騎,是他私自領出來的。他知道這鴻羽騎雖然明麵上是沈家私兵,但實際上卻是軍部暗中組建的秘密部隊。如今的大漢王朝已不複往日的榮耀,內憂外患之下,軍部隻好早做打算,以備不時之需。


    三句話落,三人紛紛低下了頭。沈遺南不愧是大漢軍部的三座大山,不管是胸襟氣度還是視野格局都令幾人信服。


    嶽寒枝臉上閃過一絲不甘,何老自然看在眼裏。老人看了看伏在地上的沈乘月,想到沈帥的決定,心裏忍不住發出一陣歎息。


    何老輕唿一口氣,麵無表情的說道:“乘月,你爺爺讓我給你帶句話:沈家男兒保家衛國,隻能戰死沙場。出事了便想著以死以正清白,與懦夫何異。如此著急求死,何不自戕!”


    聽到這話,沈乘月當即羞紅了臉,低下頭來一語不發。


    何老微閉雙眼,一臉惋惜,沉聲喝到:“傳帥令:今有灰鷲軍候嶽橫天與輕風曲營中,慘死在沈乘月匕首之下。死因不明,但沈乘月難逃幹係。故特罰斷其一臂,逐其出境,為得召令,不得踏入大漢疆域一步!”


    此言一出,所人都驚呆了說不出話來。


    沈破虜當即站起身來,對著何老瞪圓了眼。他渾身顫栗,臉上的胡須顫個不停,激動的說道:“老頭子當真舍得讓乘月死於域外?”


    何老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神情冷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破俘不再說話,隻是握緊了拳頭,咬碎鋼牙狠狠的盯著嶽寒枝。


    輕風曲將士們聽聞這話,個個難以置信的望向了沈乘月,眼裏是悲傷,是不舍。


    湖邊草也是麵露難色,他低頭沉思,斟酌沈帥的用意。


    身為未來沈家的繼承人,沈乘月打小就被很多人寄托了厚望。此刻他如遭雷擊,呆滯了。沈乘月不怕死,但他怕再不是漢人,他怕客死異鄉,不能落葉歸根。


    何老走到沈乘月的身前,身為沈家老奴,他親眼看著這小子長大,自然是心有不忍。但無奈帥命難違,而且知道沈遺南的苦衷,於是開口說道:“乘月啊,切莫怪你爺爺。大漢如今風雨飄搖,我玄雀必須上下齊心抵禦外敵,方能為我大漢贏來喘息之機。”


    沈乘月的臉色從呆滯變成了堅韌,他站起身來朗聲大笑道:“一點浩然氣,快哉千裏風。幫我告訴爺爺,待孫兒深入狄族,定要做一根刺到狄族骨頭裏的釘子。便是身死,也定要殺他幾個賊人,不枉我生為沈家人,生為大漢軍!”


    幾滴熱淚滾落,沈乘月抬起左臂,走向何老。隻是再不見慵懶書生氣,隻有大氣凜然!


    “何爺爺,來吧!”


    李安民不忍沈乘月落個如此下場,便要將自己心中的疑慮說出,以期查個水落石出。但未曾開口,就見胡邊草一臉鄭重的看了他一眼,對他搖了搖頭。李安民心頭微震,便不再說話,心想莫不是沈帥另有用意?


    隻見何老一聲哀歎,抽出佩刀就要動手。


    “慢著,我來!”


    沈破虜大步流星的走到沈乘月麵前,他先是給兒子一個熊抱,良久沒有說話。接著奪過何老手中佩刀,猛地一下手起刀落,將沈乘月的左臂齊齊斬下。


    沈破虜轉過身來背對著沈乘月,悄悄的擦掉了眼角滾落的熱淚。他收起兒子被斬落的左臂,扯下戰袍將其包裹起來。


    “兒子,若你身死,爹爹定會為你報仇雪恨。哪怕踏遍千重山,填平萬道河,爹爹也一定接你迴家!”


    沈乘月被斬一臂,鮮血瞬間狂湧而出。隻見他麵色慘白,無一絲血色,卻咬緊牙關沒叫一聲疼。可聽到沈破虜的話,他卻抑製不住自己心中的悲苦,一時間眼眶酸楚,熱淚流個不停。


    “爹!”


    沈乘月苦苦的叫了一聲,可沈破虜大手一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接著這位父親雙手舉著包裹著兒子的左臂的戰袍,平端在胸前,頭也不迴的朝著遠處走去。隻是路過嶽寒枝時,沈破虜兇狠的眼神,透著攝人心魄的寒意。


    看這沈破虜頭也不迴的離去,何老忍不住一聲長歎。他走到沈乘月身前,給他喂下一粒藥丸,指尖在肩頭輕點,封住了流血的穴位。


    “乘月啊,慈不掌兵,日後千萬要記得。你且放心,他日查明真想,你今天受的委屈,何爺爺一定給你一個交待。”


    接著何老冷冷的看了嶽寒枝一眼,喝道:“今日這個交待如何?”


    見沈乘月被斷一臂,又將被逐出境外,嶽寒枝心頭的恨意消散了許多。他沒有迴答何老的話,隻是徑直的走到兒子身死的營帳,抱起嶽橫天冰冷的屍體一步一步的緩緩離去。


    沈乘月依舊麵色慘白,他對著何老虛弱的笑了笑。接著他將目光轉想了李安民。見狀,李安民輕輕的把紅纓扶在一旁,連忙走到沈乘月麵前,臉色凝重的看著這個虛弱的青年。


    “我母早逝,父親剛直又整日忙於軍務。我走後,她無人依,心中必定悲苦。做哥哥的看得出來,我這傻妹妹是真心的的喜歡你。日後還望你能夠幫我好好照顧她。”


    聽到沈乘月的話,李安民不由的看了看紅纓,然後重重的點了點頭。


    見到李安民的反應,沈乘月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紅日初升,沈乘月掙紮著站起身來,迴頭望了望輕風曲上下,強鼓起精神大聲喝到:


    “承蒙眾兄弟信任,沈某感激不盡。今日一別,不知能否還有重逢之日,望諸君砥礪,護好我大漢。”


    沈乘月的聲音有些梗咽,他抬起僅有的一右手對大軍行禮,朗聲一笑,嗚咽的吐出了四個字:


    “乘月拜別!”


    輕風曲上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他們被灰鷲圍困時竟無一人展露出懼色!可誰說鐵骨沒有柔情,他們一個個恭敬對著沈乘月再行了一個軍禮,臉上是爽朗的笑意,眼角卻是滾滾的熱淚:


    “軍侯放心,我等必不惜身死,護我大漢邊疆!”


    接著清風上下齊聲喝到:


    “輕風曲上下,恭送軍侯!”


    “輕風曲上下,恭送軍侯!”


    “輕風曲上下,恭送軍侯!”


    沈乘月迴望一眼身後大漢王朝,接著轉身離去。


    朝霞如血,風卷起黃土陣陣,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眾人北望,望那個瘦弱的身影。


    隻見他輕搖著身體,一步一步的遠去。


    那個身影似堅定,更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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