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疼得呲著牙。


    “夢華,顯貴哥給蔫(湘西方言,“你”的意思)把腳揉一揉。”顯貴心痛地說。


    “顯貴哥,蔫港(湘西方言,“說,講”的意思)黃老頭兒趕來了,會把完們(湘西方言,“我們”的意思)乃們搞(湘西方言,在這裏“怎麽樣”的意思)?”


    “能把完們乃們的,先給他港好話哈”


    “要港蔫港,完反正不港。”夢華撒著嬌說。


    “沒得麽得事兒(湘西方言,“沒什麽事”的意思)。有完這個漢子在哈。”顯貴拍著胸脯說。


    在九歲的夢華心裏,顯貴不是人而是神。隻要有他在,無論遇到什麽難事,都是天上飄來五個字兒:是事不是事。


    “嗯。”夢華點點頭。


    顯貴有模有樣地給夢華揉腳。隻見他用嘴往兩隻瘦癟癟的手上哈一氣後,馬上往夢華受傷的腳上一貼,緊接著,順著逆時針的方向反複地揉來揉去。雖說這樣治療不了夢華的腳,但是,卻減輕了夢華的疼。


    護林員黃老頭兒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了。他用手指著顯貴倆人,不停地用手比劃著。


    “顯貴哥,黃聾子在港什麽啊?”夢華看不懂黃老頭兒的手勢意思,問顯貴說。


    “他在港:兩個小兔崽子,蔫們跑啊!乃們(湘西方言,“怎麽”的意思)不跑噠!”


    護林員黃老頭兒,大名兒叫黃道瑾,小名兒叫黃聾子。他無兒無女,生產隊要把他定為五保戶,可他硬是不同意。生產隊長說服不了他,隻好交給大隊處理。那時,玉湖坪大隊的支書兼大隊長是玉榮的爹,也就是顯貴的嶽父。在當時,他可是一個狠角,全大隊的事兒,根本不找任何人商量,他一個人說了算。為此,黃老頭兒當護林員的事兒,沒費吹灰之力就給辦了。


    黃老頭兒繼續比劃著。


    夢華隻見顯貴時而點頭,時而用手比劃著和黃老頭兒交流。半小時後,黃老頭兒按沿路迴去了。


    送走了黃老頭兒,顯貴一個人搬運兩捆青草。隻見他先把夢華背到500米遠的地方後,再又迴到原來的地方慢慢地轉運青草。就這樣,轉這轉那,跑來跑去、來來迴迴,十裏不足的路程,他硬是花了三、四個小時。


    “夢華,蔫想起來沒?”


    “麽得事兒完都忘記了,就那件事兒完沒法忘。”夢華咯咯地笑著。“嗬……嗬……嗬……”


    “蔫原來是在騙完哈!蔫什麽都沒長進,就騙人的本事兒有所提高了。”顯貴委屈地說。


    “看蔫那傻樣兒,不騙蔫騙乃個替哈。”


    夢華像小時候一樣,一邊說一邊伸手往後摸顯貴的耳朵。


    “乃們的,蔫還是八、九歲時的小姑娘哈。”


    顯貴待夢華的手,快抓著自己的耳朵時,他把頭往下一低,夢華的手落空了。


    “完多麽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迴到完八、九歲時的乃些(湘西方言,“那些”的意思)日夜。”夢華無可奈何地、傷感地長歎一聲。“唉……!”


    夢華雖說寡居幾年了,但她恪守著婦道。但有些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隻要看見顯貴,或和顯貴在一起時,無論有不有其他人在場,她的心裏都會萌生一種原始的衝動。盡管她一直告訴自己,大家都有各自的家庭,不可以想入非非。為了顯貴哥,為了祖宗留下來的道德操守,她不能做第三者,絕不能破壞顯貴家庭的幸福。可是,她整個人就像種下了蠱毒,越是想忘記越忘不了,越想抹去對他的記憶,反而是越抹越深,就像刻進了骨髓,無法控製不住自己。


    “夢華,蔫不是有麽得話要問嗎?”顯貴像岔開夢華的話說。


    “顯貴哥,讓完摸一下蔫的耳朵嘛。”夢華才不上當呢,她撒起嬌來。


    “蔫都是當媽的人噠,還那麽任性。”


    “當媽了咋的嘛。完見到蔫就控製不住了嗝兒(湘西方言,“自己”的意思)噠。”


    “真拿蔫沒辦法。來,隻準摸一下哈。”顯貴把她真沒辦法。


    夢華先把右手伸向後麵。接著,她把左手也伸了過去。


    一輪皎潔的月光從天邊抖出,撒在鬆軟的鄉間小路上,與溪河交相輝映,整個人性山顯得格外清幽寧靜。晚風悠悠,吹動了花草,吹動了樹木,帶來一股泥土的清香。


    一行淚水從夢華的眼裏流了出來。她明白:像這樣美好的夜晚,像和顯貴哥獨處的時間,就像午夜的曇花,怒放隻在瞬間,凋零卻是永遠。


    “顯……貴……哥……”


    “夢華,有麽得事兒蔫港哈。”


    “沒得事兒,隻想喊哈蔫。”


    “哦。”


    夢華的手像少年時那樣,在顯貴的耳朵上遊走。忽上忽下,忽捏忽摸。此時的她,心裏是幸福的,但也是苦澀的。


    從夢華捏摸自己耳朵的指頭,顯貴明顯地感受到:風雨帶給夢華的滄桑,歲月留給她的傷痛。他想:如果當初不考慮自己的前途,和她廝守在一起;如果當初敢於叛逆,和她死心塌地的堅守;如果當初不為世俗的約束,和她一起共同擔當……夢華不至於生活得如此苦痛。


    這麽多年來,顯貴一直活在“所有的如果”,“所有的當初”之中。它們就是一條條毒蛇,漸漸地蠶食著顯貴的心。


    “夢華,是完對不起蔫,傷害了蔫啊!”顯貴的聲音有點沙啞了。


    “顯貴哥,不怪蔫。”夢華安慰著顯貴說。“要怪隻能怪乃個時代,乃個古老的傳統世俗。”


    “唉……”顯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顯貴哥,蔫莫歎氣哈!”夢華關心地說。“歎氣會讓人的‘精、氣、神’跑丟的(湘西祖宗們留下來的傳統說法),尤其像蔫這樣有擔當的男人,更不要歎氣。”


    顯貴本是一個很堅強的男人。但聽了夢華的一席話,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不爭氣的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他的雙眼,浸濕了他的麵頰。這淚水,是感動,是疼愛,還是悔恨,就連顯貴自己一時也弄不清楚。


    一時間,倆人似乎都感覺到:月光忘記了旅途,時光定格在此瞬,分手時所有未來得及說的話,連同這些年暗藏在心底的所有思念,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不知道怎麽說,也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就這樣,倆人背靠著背,誰也看不見誰的淚眼,各自望著南轅北轍的遠方,望著綿亙不斷地群山,任山風吹拂,任午夜的寒氣浸入體內。忘了時間,忘了迴家的路。


    “汪——汪汪!”、“汪——汪汪!”


    夜深了,不耐煩的大黃狗,狂吠幾聲後,趴在地上開始入睡。滴滴露珠躺在片片葉子上,發出閃閃銀光。


    “夢華,夜深了!完們迴替吧!”


    “噓——”夢華把右食指對著自己的嘴,輕聲地噓了一下。


    是啊,像這樣美好而寧靜的夜晚,像這樣無人打擾而無人傳播新聞的夜晚,對夢華和顯貴這對苦戀人來說,是一次來之不易地奢求,也是上天的一次恩賜。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倆誰也不說話,怕驚擾這份美麗。但心裏,像翻江倒海一般,洶湧澎湃。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夢華,完們迴替吧”


    “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完們迴替吧。”


    倆人從地上站起來,不約而同地為對方拍著粘在屁股上的泥土。拍完後,倆人抬起頭,四目再次相遇,尷尬、羞澀和難舍融匯在一起。這一次,誰也沒有移開目光,誰也不想離開這近距離的目視。這近距離的對視,他們失去得太久。同時,他們彼此心裏明白,這一次,不僅是追迴少年時的舊夢,還是他們人生旅途中的最後一次近距離對視。為此,盡管他們感到羞澀,感到尷尬,但誰也不離開對方的雙眼,生怕稍以眨眼,又會丟失。他倆動情地看著,傷感地看著。相互以同樣一種姿勢,同樣一種眼神,持續了十來分鍾。那淚珠兒啊,像唿之欲出的天邊水,在眼眶裏打著轉轉兒。


    “顯——貴——哥……”夢華伸手替顯貴抹去眼淚。


    “夢——華……”顯貴輕聲叫著她的名字。


    “顯貴哥,可以讓完抱抱蔫嗎?”


    “嗯,來吧。”


    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處說起。那來自原始的、本能的衝動和激情被這一刻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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