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色很好,月光投到兩堵牆壁之間形成一條小道,劉境澤走在小道之上。


    月光小道中間的道路堅硬冰冷,如同書脊,兩側的影子在牆壁上延伸,如同被打開的書頁。


    書被打開了,他想,這本書記載著月夜的秘密。


    不要殺人。那孩子對我說不要殺人。


    劉境澤走在月光的書脊上,想到的是自己看過的書。


    他這一輩子看過許多書。


    好的,壞的,字多的,字少的。


    他看到過講殺人犯的書,但書中不講殺人犯。所有的殺人行為要麽是還沒有發生的將來,要麽是已經發生的曾經。


    一個人為什麽會覺得另一個人會是殺人犯?一個人為什麽會覺得他的父親是殺人犯?一個父親為什麽會被他的孩子認為是殺人犯?


    一定有什麽不太對。


    可孩子從來不會犯錯。


    他們呱呱墜地的時候隻會用哭泣來表達所有情緒,後來漸漸長大,第一個說出來的詞語指代的是父親或者母親。父母是孩子的守護神,是世界的唯一。他們在那個時候甚至不明白關於謀殺的概念。父親在孩子還小的時候永遠不會是殺人犯。


    孩子一旦長大,就開始將父親視為殺人犯了。


    但孩子永遠不會犯錯。有錯的隻會是父親。


    月光小道的盡頭是一處小攤,自製的推車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甜品零食。


    “爸爸,我想吃糖人。”


    劉境澤在這處兜售零食的小攤前停住了腳步。


    小吃攤上的糖人。


    許多年前,當劉鏡澤牽著孩子走過夜市的時候,那孩子也這麽說。


    那個時候的幻想之戰剛剛結束,麻山城中書籍的尊貴地位正在慢慢形成。他還不是鬱金香組織的幕後勢力,每天最擔心的事情是怎麽才能養活整個家庭。怎麽養活他們兩個人的家庭。


    妻子死去之前,她的眼睛半睜半閉,臉色發黃,感染的傷口發膿潰爛,唿吸緊促。


    “讓他平安長大。讓他平安長大……”


    “好。”


    劉境澤把她葬在了一個晴朗的下午,葬在了一棵大樹下。


    樹葉形狀像一艘倒扣的小船,邊緣長著棕色絨毛。葉脈沿著中心的主軸內斂,他摘下的那一片共有一十六對,正如當年他們相識的年紀。


    後來,當他讀過足夠多的書,看過足夠多的圖片之後,他終於知道埋葬著妻子的那棵樹,學名是枇杷。


    讓他平安長大。好。


    多少次午夜夢迴,他聽到的都是這樣的對話。


    妻子一次次在夢中讓他答應守護那孩子茁壯成長,而他也一次次答應。


    於是他想方設法謀生。可是就連活著都已經很艱難,就更別提滿足孩子想吃糖人的願望。


    不行。他記得自己的語氣生硬無比,那個時候記在心裏的苦澀似乎隻是自己的獨角戲。


    父親冷酷地拒絕了孩子的請求,因為他們要好好活著,因為那個孩子必須平安長大。


    平安長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些童年的快樂是必要的代價。


    做一些小生意,有時候也像這樣擺擺攤,省吃儉用,付出一點點那孩子童年的快樂。


    他曾以為這樣就足夠了。麻山城可以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可劉境澤直到現在還記得那個下午,自稱閱讀派的無賴走到他的小攤前,收下他所有的笑臉和卑躬屈膝。


    最後那個人說:“給我錢。”


    讓那孩子平安長大。


    妻子死前的目光似乎仍然在他的身後。


    好。


    他記得自己大聲地說,我沒有錢。


    接下來的故事俗套而無聊。無非是一個男人打不過另一個男人。很少有人能打過一個父親。


    已經記不清長相的無賴倒在地上,捂著頭呻吟。


    我知道你還有一個孩子,那個人躺在地上哀嚎著威脅,我知道他在哪裏上學。


    劉境澤閉上眼,妻子將死的目光似乎又在身前浮現。


    讓那孩子平安長大。


    好。


    手中的短刀刺向了那個人,鮮血伴隨著脈搏,一波又一波。


    那個時候他的殺人技術還不熟練。慌亂刺出的刀子隻割破了不太粗的血管。


    血液順著傷口上湧,是鮮紅,是溫暖的鮮紅。


    然後是杯子被摔破的聲音。清脆而又短促。


    那孩子放了學,正準備收拾餐具,給他一個驚喜。


    爸爸,那孩子站在原地,不要殺人。


    妻子的目光從那孩子的眼睛裏投射出來。


    讓那孩子平安長大。


    不要殺人。


    好,他記得自己這麽對那孩子說。


    可是地上的那人已經停止了唿吸,隻有血還在流,溫暖地流。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那孩子就已經開始恨我了。”


    小吃攤主高聲叫賣:“糖人,新鮮的糖人!”


    “爸爸,我想吃糖人。”


    又有一個孩子的聲音這麽說。


    小吃攤上的糖人被著上了紅色。血的顏色。


    就像死在孩子麵前的那個人身上的紅色。


    或許他隻是個糖人,劉鏡澤想,我當年在那孩子麵前殺死的隻是一個紅色的糖人。


    讓那孩子平安長大。


    好。


    爸爸,我想吃糖人。


    好。


    爸爸,不要殺人。


    好。


    不要殺人。


    糖人不要殺人。


    不要殺死糖人。


    糖人不要殺死糖人。


    可他必須殺死糖人。


    那個孩子還沒有平安長大。他還要好多年才能長大。


    麻山城不隻有一個無賴,可他隻有一個兒子。


    他需要的不隻是一把刀,而是許多把,許多比刀更強大的東西。


    在麻山城,這個東西叫作書。書裏擁有的力量可以輕易殺死成百上千個那樣的無賴而不會流出鮮血。


    在那些年,他唯一做的就是讀書讀書讀書,不停地讀書看書。


    麻山城是閱讀派的城市,想要活下去,想要讓那孩子平安長大,他必須讀書,必須看書。


    他從早到晚都在看書,在字裏行間尋找讓那孩子平安長大的那條道路,那條不要殺人的道路。


    他再也沒有親手殺死過任何一個人,可那個無賴的血已經遮住了那個孩子曾經敬仰的眼神。


    所有能夠想到的信念之中都有妻子的目光。


    讓那孩子平安長大。


    好。


    當他已經可以站在這個小吃攤前,輕易買來任何一種顏色的糖人的時候,那個孩子隻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在看不到他的地方對他說,不要殺人。


    “不要殺人。”


    那個孩子又一次勸他不要殺人。


    “爸爸,我想吃糖人。”


    那個父親聽到了孩子的第三聲催促,歎了口氣。


    父親強撐著擺出生硬的語氣:“不行。”


    劉境澤想,恐怕那種苦澀隻有糖人才能化開。


    他走到小吃攤前,買下顏色最鮮紅的那個糖人,快步走到即將走開的父子身前。


    劉境澤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剛才吃了一個糖人,可是牙齒不太行了。我聽到這個孩子剛才似乎想吃……我想著丟掉太浪費。不知道能不能給這個孩子……”


    “這……”


    “爸爸……”


    那個父親花了很大的勇氣才點了頭。


    孩子接過紅色的糖人,努力地舔了好幾口,然後遞到父親麵前。


    劉境澤問道:“什麽味道?”


    “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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