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早春,來得格外的艱辛。春寒料峭,仍然唿唿地刮著北風,剛剛有些解凍的土地重新變得硬實起來。早早露頭的嫩芽總是不容易存活,一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便能將它們輕易扼殺。


    出城的道路上,距離城門口二裏遠的地方,有一處長亭,送行之人常常借用此處。此刻,長亭之下,站著兩個男人,正在翹首期待著從城門方向過來的兩輛青黑油布馬車。


    等候之人,一個身著狐腋箭袖,罩著玄狐腿外掛,是剛剛獲得新皇欽賜封號的恭親王奕欣,旁邊是他的貼身侍衛鐵柱。


    馬車徐徐靠近,打頭一輛車夫正是路安,一見恭親王在此,趕緊長“籲”一聲住了馬,扭頭衝車裏迴道,“小姐,王爺在此等候。”


    “哦?”一聲輕柔的疑問,轎簾一掀,一張清美脫俗的麵容露了出來,正是九兒。


    不等杏紅放下腳凳,恭親王上前伸出手去接,兩手握住九兒的盈盈細腰,輕輕一使力,便把九兒接了下來。


    在場都是兩人的心腹,見此情景都特意地轉開了眼光。


    自從上次林府茶聚出來,與那時的四阿哥在“京城第一鍋兒”不歡而散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麵。不過月餘,兩位阿哥的身份已經天翻地覆,一個成了新登基的皇帝,而另一個則成了恭親王。


    而九兒呢?黎民社管事的差事終究還是交出去了,不過是九兒主動交的。


    東平侯爺有一日駕臨黎民社總部,美其名曰代福晉來視察,估計是特意瞅著九兒在的日子,侯爺有意無意地將鹹豐帝有意更換管事的意思含混地放了出來。


    九兒當時並未表態,隻是迴府之後默默思考了好幾天,恰巧歸綏來信,老爺帶去的侍妾巧兒難產而死,留下一個不足月的女嬰,老爺傷心之餘,舊疾發作,竟是一臥不起,著太太派人過去伺候。


    惠征夫人本人是絕不會過去的,她在京城舒服慣了,受不得那個苦,更不會送芝蘭過去,如果隻派丫鬟嬤嬤,又覺得老爺用著不會稱手。那邊也是一大家子,不僅家務要操持料理,還有個不足月的女嬰要照料。想來想去,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九兒身上。


    沒想到九兒一聽惠征夫人說起,沉吟片刻,馬上就答應了下來。大喜過望,喜滋滋地幫著九兒預備長途跋涉的行禮,不過隻是旁觀而已,見那許多五花八門的裝備,還有兩輛改裝過的舒適馬車,不由得心裏暗暗肉疼那花出去的大把銀子,腹誹九兒太不孝順,竟然將那不知有多少的財產隱匿起來,不叫自己這個當家的知道,更別提做主了。


    待到九兒把黎民社差事交了出去,接替的人竟是東平侯爺本人,而不是東平侯福晉,惠征夫人這才覺得不對勁兒了。這樣一來,豈不是自己的社交途徑突然被堵死了!


    雖然不知細節,惠征夫人忖度著九兒任職黎民社管事這個位置,總是會撈些好處的。這好處雖然不直接進自己的腰包,畢竟九兒如今的年節孝敬可是非比尋常的大方。難道自己這一偷懶,把九兒支出去,竟然讓自家丟了一門財路不成?


    如此一想,惠征夫人大驚失色,趕緊巴巴兒地去尋九兒,竹筒倒豆子一般,直白地問了出來。哪知九兒神情淡定,反過來微笑著勸慰夫人,隻說了一句“無妨!”


    九兒埋頭寫了許多信件,交由快馬驛路發往上海,照常處理各個公司的事務,並對各公司裏的心腹交待了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一番勞碌瑣碎,離京的日子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便出門了。沒想到恭親王還是來送行了。


    恭親王溫暖的手掌握住九兒發涼的小手,一起走到亭子裏,石桌上備了一壺清茶,茶具卻是汝窯名瓷,一線玉珠入盞,透過薄紙一般的瓷片,湯色隱隱可見。


    擎起一杯玉盞,輕輕交到九兒手上,恭親王看著九兒的眼神溫潤如玉,雖然兩人相聚的機會越來越少,可是每一次的見麵似乎都烙印在了心頭,九兒早已在恭親王的心中化作了女神一般的存在。


    “這次出京委屈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關懷的話忍不住絮叨了一遍又一遍。


    “王爺放心吧,我很好!”九兒抿嘴一笑,對這次出行就當是旅行度假吧,反正準備齊全,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黎民社的差事被拿掉了,要緊嗎?既然是東平侯接手,隻怕你迴來以後,這差事也要不迴來了!”恭親王有些遺憾。


    “上次給你籌辦《洋務周報》和選送留學生出國的銀兩,是不是也被東平侯要過去了?”九兒擔心這兩件事情會因為資金短缺而停步,對這東平侯的貪得無厭著實有些生氣。


    “切!”恭親王學著從九兒那裏聽來的口頭禪,頗覺爽快,“我是誰啊?進了我手的銀子就憑他東平侯,還敢來占我的便宜!我隻說花完了,哪怕他背後站著皇上,又能怎樣?”言外之意,對新皇十分不滿。


    “我隻是擔心,那東平侯把這黎民社接過手去之後,不好好周濟流民乞丐,反而是當做斂財的工具,這樣一來,我們之前為了緩解京城周邊撚黨起事的努力就白費了。”九兒憂心忡忡地說道。


    “這黎民社的事情,如今我隻能關注著,卻也沒辦法插手了。東平侯一接手,變成了戶部的正經差事,連我額娘這個主席都被一擼到底了。”恭親王說起這事兒,有點替額娘憤憤不平。


    “上海之行各個公司的布局,我曾經給你在信裏詳細解釋過,大致情況你都還記得吧?”九兒轉了個話題,黎民社的事情看來暫時隻能隨它去了。


    “那是自然!”恭親王眼睛一亮,“你那封長信,我可是當經濟寶典來讀的,細細研讀了十來遍了,當真開古往今來之先河,各個公司的經營狀況,你每個月讓人抄過來的報表我也都努力去研究了。如何,你有什麽新的想法嗎?”


    九兒眉間掠過一絲隱憂,輕輕說道,“半月前,上海那邊傳來消息,皇上派上次隨行的戶部官員魏敬與車啟鵬二人,前往上海擔任大清國民銀行與廣廈房地產公司的監視,要求凍結我名義之下的股份。”


    “什麽?”恭親王大驚失色,“皇上為何做此自斷後路之事?難道他認為憑著戶部這兩個人就能把你給替代了嗎?”


    九兒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冷冷地嘲笑道,“皇上可能是為了我進宮的事情,在對我施以顏色呢!”


    “那你可有應對之法?”恭親王期盼地盯著九兒,滿懷希望地等候著,好像到目前為止,九兒還從沒有讓自己失望過。


    九兒輕輕一笑,說道,“目前兩家公司都推托說需要召開董事會才能決定,可是,皇上本人也是董事會成員,他不可能親自到場。即使他委托戶部官員全權代表,隻怕其他股東也未必都站在他那一方。要知道,這兩家公司明年預估的收益,竟抵得上大清半個國庫了!”


    恭親王這下是真的目瞪口呆了,傻傻地半張著嘴,吃吃地問道,“即便如此,他們怎敢違背皇上的旨意?”


    九兒想著新皇陰沉的臉孔,不屑地一笑,“你以為如今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時代在變了,上海已經是個新世界了!”


    恭親王用手扶了扶酸脹的下巴,難以置信地盯著九兒,那些紙上的報表所記錄的數字,竟然擁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大到可以徹底改變人心!


    “皇上甚至密令上海道台宮慕久,讓他出麵與跑馬廳的大班英國人霍格商議,把我水泥廠的股份直接轉讓給大清政府!”九兒繼續說出了更讓人震驚的消息。


    “那洋人可答應了?”恭親王擔憂地問道。


    “宮慕久大人與霍格都親自給我寫了信,他們一致采取同樣的策略,一個字,拖!”九兒笑道,對於宮慕久與霍格的支持十分地痛快。


    宮慕久與自己近乎忘年之交,對朝廷的腐敗痛恨不已,關乎信仰,輕易不會出賣自己;而霍格,隻怕是咬定了九公子才是他賺錢的鐵杆兒搭檔,也事關他的信仰,至於大清的皇帝,他還真不會放在眼裏!否則,之前給穆彰阿設局的事情,他就不會這麽賣力地出人手了!


    “可是他畢竟是皇上!如果他一心要為難你,隻怕你難以周全!”恭親王還是很擔心,雖然今天得到的消息已經很難讓他消化了。


    “邊走邊看吧!我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的!”反而換做九兒來安慰他了。


    恭親王心情複雜,望著九兒,她總是那麽充滿信心,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已經開始如此地依賴她。而自己一個堂堂的親王,卻如此的無力!心中不由得暗自痛恨,“早曉得要受到這般煎熬,不如當初就實打實地起了這奪嫡之心!再說,有了九兒的幫助,隻怕真能成事兒!那這大清江山,便會在自己和九兒的手中煥發出真正的活力!而不是永遠在那些蠅營狗苟的腐敗中沉淪!”


    九兒見他麵色沉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卻被恭親王反手一把捉住了小手,萬千感慨,還是隻能化作一句,“一路保重!”


    路安來請,再晚了,就趕不到下一站歇宿的地兒了。


    十裏相送,終有一別!兩人都有些依依不舍,恭親王甚至有些傷感,九兒卻似乎心情還好,盈盈一福,就此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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