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設在江蘇山地的水泥廠出發,沿河汊進入京杭大運河,沿途有宮慕久派出的上海道官員打點護航,日夜兼程,到通州下船,換了馬車,京城已是在望。


    離京城越近,天色越是陰沉,西北風卷著黃沙,竟是刮起一陣沙塵。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雲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天色看著清亮了許多。


    沿路經過許多街道,穿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後的斜橋影裏,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歎著互答著地說:天兒涼了!


    九兒恍然有一種錯覺,太平盛世呢!


    隻是再定睛細瞧,也許那咬著煙管的閑人正在打發著的,是所剩無幾的清閑時光,很快便會開始哈欠連天、眼淚直流,然後急急地往那長街盡頭的煙館兒裏鑽去。


    九兒一早下船之前已經換迴了久違的女裝,吩咐行禮先送迴府裏去。雖然天色已近黃昏,自己的車卻要先去一趟黎民社總部,離開太久,實在放心不下。


    依照九兒的吩咐,黎民社的門臉兒看上去比先前更不起眼了,前門沒有什麽標牌指示,除了進出卸貨,基本不開了。後門所在的窄巷十分的清靜,九兒靜悄悄地進了門,一位小王掌櫃恭敬地迎候著。


    這位小王掌櫃正是王喜掌櫃走之前提拔的,是王喜掌櫃的遠房侄子,王喜本來不肯提拔自己的親眷,倒是九兒檢視了一眾賬房的資曆之後主動提出來的。


    小王掌櫃輩分兒矮了一輩兒,實則與王喜掌櫃同年,是個精壯的漢子,本來是投靠王喜混口飯吃,現在黎民社裏麵感謝扛包兒的苦力活兒,因為幼時上過幾年私塾,人又勤奮好學,也曾在別人家的鋪子裏做夥計時學過些,是以慢慢跟著王喜掌櫃倒學出來了。人特別踏實勤快,九兒一直也頗為器重,這次趁著機會便提拔了起來,在這如今到處餓死人的年景裏,小王掌櫃對九兒真恨不得巴心巴肺地感恩戴德。


    “各處施粥棚可還正常開著?”九兒寒暄了兩句,便問起施粥棚的近況。


    “迴管事小姐,開是開著,隻是前段時間您剛離開京城的時候,流民數量激增數倍,每日裏的定量隻能施粥半日便結束了,還有不少人輪不上,上次信裏跟您請示過後,每處粥棚直接增開了一眼灶火,還是供不應求,隻這一項這存糧就去得快。幸虧之前已經將八成白米換了雜糧,否則這粥棚就該斷頓兒了。”


    “哦?現在還這樣嗎?”九兒問道。


    小王掌櫃臉上泛著喜色道,“最近這半月多流民數量少了很多,聽說陝西、河南與安徽都有當地大戶派專人上京城招攬當地流民迴去,許諾減租給地,讓佃戶迴去種地,今年普遍收成不好,還允許賒糧賒種子,剛開始都不信這東家怎麽能轉性兒了,後來聽老家人捎話兒過來,說是真的,便有許多人真的迴去了,是以最近各處粥棚又恢複一口灶火了。”


    九兒聽了十分高興,看來那三家家主確實花了些功夫來落實當初的協議,要不是銀行開局大好,隻怕他們也不會這麽上心!立即叮囑小王掌櫃道,“這三地的流民情況你繼續吩咐下麵施粥的人留意著,如果數量出現異常,突然又增加了,要馬上匯報。”


    小王掌櫃趕緊應下了,又說,“前段時間,東平侯福晉派賬房來查過一迴帳,說是管事小姐不在,她們府上來幫著監督一迴,隻是剛查了半日,突然六阿哥派人來了,與那東平侯府管事的在屋子裏商議許久,所有人便又都撤走了,到如今也不知怎麽迴事兒?”


    這事兒小王掌櫃當時寫快信上報給了九兒,有四阿哥同行,九兒雖不便與六阿哥直接通信,卻相信六阿哥一直照應著這邊,是以九兒知道了也就是了,並沒有什麽動作。如今舊事重提,說起來與六阿哥已經好幾個月斷絕音信了。


    那張年輕俊朗的臉在九兒的腦海裏浮現出來,九兒不禁歎了口氣,不敢多想,怕情不由己陷進去,再拔出來心會痛。搖搖頭,請小王掌櫃搬來賬本,準備埋頭看一會兒。


    這時,路安迴來了。


    進京前,在船上的日子裏,九兒寫了封長信,將此次在京中的見聞以及所作之事,撿能說的都通報給了六阿哥,尤其當今世界局勢的發展趨勢。路安是六阿哥派過來的人,九兒讓他送信才感安心。


    有四阿哥做後盾,又收服了宮慕久這樣一枚利器,九兒決不能為了避嫌,就此放棄六阿哥,在這滿朝都是緊抱祖宗家法說事兒的腐朽老頭兒的年代裏,想做些大事,九兒不能舍棄任何一方可以團結的力量。


    上海之行,讓九兒徹底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既然穿越重生,又恰逢亂世,便不再將這寶貴的生命浪費在鶯鶯燕燕的後宅爭鬥之中,好歹爽快地重活一世吧!


    路安進來迴複說信送到了,九兒低頭看著賬本,隻“嗯”了一聲,說辛苦了,卻感覺到他並沒退下,驚訝地抬頭去看他,人一下子便僵坐在那裏了:眼前站著的那人,長衣璧立,英俊挺拔,眼神溫潤如玉,眉眼親切多情,一抹疏朗的微笑,太多關切的情懷——卻是六阿哥奕寧,路安早悄沒聲息地退出去了。


    房間裏突然安靜得猶如破曉時分的靜謐一刻,四目相望,許多話語似乎無聲交織。通州一別數月,恍如隔世,沒有哀怨,沒有淒楚,一切似乎在開始糾結之前點到即止,剛剛好!


    兩人幾乎同時無聲地笑了,默然釋懷,無需解釋。


    六阿哥看了九兒的長信,激動得難以自持,跟著路安便直接去了黎民社見九兒,交待路安一切安頓好,便拉起九兒上馬,同乘坐騎,沿著後門僻靜的河汊小道一路奔馳,來到了這個荒僻的郊外山坡地。


    天色墨盡,星空璀璨,銀河閃爍,山風冷冽,篝火升起來了,嚴寒散去,六阿哥拎著幾皮囊烈酒扔到火堆邊上,兩人不言不語先對喝了起來。


    “人聲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幹!”六阿哥吟誦著李白的詩句,豪氣衝天,結交九兒這樣一個奇女子,欲酬淩雲壯誌,怎一個痛快二字解得!


    “幹!”九兒今天也難得的放開一迴,眼睛裏閃爍著篝火的光焰,巾幗一般灑脫寫意地應和,“與爾同消萬古愁!”


    “那跑馬廳的霍格真的願意將洋人的先進玩意兒統統引進我們大清?”六阿哥大笑著再次問道?簡直不敢相信,一個愛爾蘭人與英國人的區別,便將如此至關重要的一個難題輕輕解鎖!


    “對!”九兒躊躇滿誌,痛快地從牛皮酒袋裏灌了一大口酒,熱烈滿懷地說道,“我們不僅要引進當今世界最先進的機器設備,還要培養出我們自己的工程師,生產出我們自己的蒸汽機、火車、輪船、鐵軌、槍炮、紡紗機、織布機……”前景如此美妙,說到後麵,九兒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口齒已經淩亂。


    隔著跳躍的火焰,六阿哥默默地凝視著九兒,隻見她酒意熏染,臉頰塗朱,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風卷葡萄帶,月照石榴裙,美人沉醉,說不出的瀟灑快意。


    不知怎的,六阿哥突然便傷感了起來,猛地灌進半皮囊的酒,胸中沒來由地覺得疼痛,痛徹心扉。


    熱烈的氣氛不知何時被秋寒浸透,剛才還入口濃烈的醇酒,突然又冷又澀,難以下咽。


    “今兒我上了個折子,幫著四哥說話,隻怕這會兒穆彰阿正在府裏跳腳痛罵呢!”六阿哥突然說起了朝中之事。


    穆彰阿對洋人之勢向來畏懼,在朝中的對策一味的隱忍退讓,四阿哥一向穩重,對他的那些昏招都常常忍無可忍,而六阿哥看在穆彰阿一直對自己關照維護的份兒上,從來都一反自己的立場,對他的折子一直狠下心腸緊閉牙關,絕不出言反對。


    看來今兒上奏的折子,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對穆彰阿打壓了。


    “國運衰微,由不得再把個人利益放在當頭,就該一致對外才是!”九兒感覺到了六阿哥的情緒寥落,爽快地出言給他鼓勁兒。


    六阿哥微微一笑,直愣愣地凝望著火焰對麵的九兒,這個心誌奇高的美麗女子命中注定,隻能屬於四阿哥,隻有這樣,她才有可能發揮出最佳的才情,成就一生的奇跡!而六阿哥自己呢?


    騰地一下,六阿哥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向九兒,伸手將那小蠻腰一勾,一把摟緊了,牢牢擁入懷中。


    九兒隻覺身上一緊,好似被一塊滾燙的烙鐵包裹,秋寒盡散,一股強烈的男人的氣息混雜著烈酒的醇香籠罩了自己,那濃烈的氣味卻一點也不讓九兒討厭,相反,好聞得幾乎醉倒,九兒忍不住往那暖熱的懷中擠得更緊些。


    一陣粗重的氣息湊攏過來,九兒嬌嫩的嘴唇瞬間被吻住,一堆新長出的胡茬硬硬地戳痛了肌膚,卻似烈火點燃幹柴,腹中倏地勾起了一股火熱,九兒頓時癱軟在了六阿哥的懷中。


    靈巧的舌尖在彼此的唇齒之間吮吸著、探索著…….良久,火焰終於慢慢冷卻、熄滅。


    兩人無所欲求地相互依偎在一起,無言地一同呆望著跳動的篝火,六阿哥似無奈似釋然地輕輕一笑,轉過頭去看著九兒的眼睛,溫柔而決絕地說道,“此生雖不能結為連理,縱然舍了此身,畢當助你達成奇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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