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下了幾天的大雪,天終於放晴了,稍微覺得暖了些,冰雪就開始融化了,滴水簷上一直不停地淌著長溜兒的水滴,砸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音響得刺耳,人隻覺著更冷了。


    翊坤宮裏溫暖如春,地龍燒著,熏籠裏點著檀香,靜貴妃猶自抱著手爐,暖塌前還另外燒著一盆炭火。


    大概真的是年紀大了,總是想起以前的日子。在這紫禁城裏幾乎生活了一輩子了,靜貴妃自嘲地想著,還真沒有什麽打心眼兒裏高興的事兒值得反複迴味,除了剛進宮聖眷正隆的時候,還有生下六阿哥奕?的那段日子。其它的日子便隻剩下勾心鬥角,整日裏算計著如何爭寵,如何為六阿哥打算。


    費盡心思,自己這輩子算是享盡榮寵了,可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卻該如何自保呢?真的能指望四阿哥登頂大寶之後,看在自己這個養母的份上,看在自小與六阿哥兄弟情誼深厚的份兒上,讓六阿哥平安一世嗎?


    曆朝曆代,有資格爭奪皇儲之位的阿哥有幾個是平安終老的呢?


    靜貴妃不由得蹙緊了眉頭,額頭上幾縱川字紋登時顯露了出來,這在靜貴妃是少有的事。


    能夠在宮裏常青樹一般穩穩享受著聖眷親厚,所需之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既要有顆玲瓏剔透的玻璃水晶心,又要真真兒能夠想得出使得上的霹靂手腕兒,更得有冠絕六宮、真正經得起考驗的美麗容顏。


    靜貴妃下意識地伸手去輕輕撫平了額頭,歪著身子去瞅了一眼鏡子,一錯神兒,先去端詳起鏡中的容顏:靜貴妃是當年皇上登基時就進宮的老人兒了,在這樣的年紀,白皙的皮膚仍舊光滑細嫩,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隻眼角淺淺的一抹細紋,不仔細瞧幾乎看不見。但是,即便是這幾絲細紋,已經惹得靜貴妃突然覺得沮喪起來。


    人老了,年輕時許多的手段使不上了!隻能夠靠著安分守己、苟延殘喘,期冀著上位者一時興起的念舊情分而已!


    靜貴妃突然開始後悔,沒能為六阿哥早作打算,以往太自以為是了!獨占皇上的榮寵如此之久,真的以為自己會花開百日紅!可是,即使百日也是終有盡頭的,遲暮之年再來後悔,真真悔之晚矣!


    “唉!”鏡中的麵容突現蒼老之態,靜貴妃一陣厭惡,忙把臉扭開。


    “娘娘,六阿哥給您請安來了!”貼身嬤嬤走進來輕聲通報道。


    “哦!”靜貴妃連忙打起精神,站起身去迎。


    六阿哥今兒看著興致特別好,走起路來都帶著一陣兒風。


    “額娘,兒子給您請安來了!”六阿哥笑意盈盈地給靜貴妃行了個禮。


    “欣兒,可曾去給你皇阿瑪請過安了?”靜貴妃憐愛地看著兒子,知道兒子為什麽這麽高興,心中越發不忍,強撐著笑容與兒子寒暄,盤算著該如何跟兒子開口。


    “方才已經去見過皇阿瑪了!月柔貴人在,隻說了兩句話便出來了。”六阿哥提起月柔貴人有些別扭。


    這位月柔貴人便是替了九兒進宮的,靜貴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給換了。看到老態畢露的皇阿瑪身邊,嫩水蔥兒似的月柔貴人小心翼翼地在邊上伺候,六阿哥身上一陣寒栗,要不是及時得到消息,懇求額娘使了些手段,現在皇阿瑪身邊伺候著的就會是九兒了!


    這位新進宮的月柔貴人相貌柔美、性情嫻靜,出身漢軍旗,阿瑪是個知縣而已。她不僅是靜貴妃親自挑選的,而且在諸多事情上仔細提點過,頗得皇上眷顧,皇上近來精神都好了許多。


    雖是自己挑選的人,靜貴妃仍不免心中刺疼,不侍寢的日子已經長得記不清了,年老的妃嬪都要心甘情願地讓位給年輕的女子,不可耽誤了皇嗣的繁衍。宮中,有太多的規矩對女人過分苛刻!


    “九兒的事情多虧額娘了,”六阿哥臉上卻晴轉多雲,欲言又止,“隻是…….”


    “怎麽了?”靜貴妃關切地問道,既然兒子先提起了這個姑娘,便借著話頭把事情告訴兒子罷了,免得夜長夢多。


    “九兒是她府裏的養女,在府中度日不易,很受了些委屈,不知額娘可否想個辦法抬舉抬舉,讓那府裏的福晉也不敢太為難她!”六阿哥有些不好意思,剛解決了一件事,馬上又開口為了九兒的事情再求額娘。


    “這好辦!”靜貴妃心中暗自歎著氣,忖度片刻說道,“不是有個黎明社嗎?據我知道,表麵上是原來四阿哥府上桂華福晉領著銜兒,另三位福晉幫襯,私底下辦事兒的實際就是這九兒姑娘,她大名兒是喚作玉蘭吧?年紀輕輕,又是個女孩子家,卻生就一副經濟好手段,幹脆就把她這身份亮明了吧!”


    “這樣十分的妥當,多謝額娘!”六阿哥立即喜笑顏開,想著九兒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府,不僅那惠征福晉要忌憚幾分,而且還可以多些機會見上一麵,真真是個好法子!


    “欣兒……你切莫太高興了,有個事情額娘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唿。”靜貴妃不忍兒子再蒙在鼓裏,一狠心便開口了。


    “哦?何事?額娘怎麽如此不安?”六阿哥一看靜貴妃臉色,登時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


    “那九兒確實免了進宮,再說皇上根本壓根兒就不知有她這個人兒,這件事倒不算什麽。”靜貴妃看著兒子的臉色,上去牽了兒子的手在暖塌上坐下,卻不再看兒子的臉,隻瞪著眼前火盆裏燒成白霜的火炭,細聲說道,“那日借著四阿哥福晉的喪禮,惠征福晉帶了她們家排行第二的芝蘭去讓東平侯府的福晉相看,其實就是個借口,真正要相看的是四阿哥。那個玉蘭也去了,本是為了進宮的事情讓東平侯府的福晉相看來著。”


    “這事兒我知道啊?”六阿哥一頭霧水。在最後一刻挽迴了九兒,六阿哥到現在還慶幸不已。


    “四阿哥沒看上芝蘭,他……看上九兒了。”靜貴妃才說到這裏,那邊六阿哥已經騰地漲紅了臉,嗖的一聲站了起來。


    “額娘說什麽?”六阿哥急得聲音都打顫了。


    “你先聽我說完,”靜貴妃急忙安撫著,去拉兒子再坐,六阿哥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了。


    “那東平侯府的福晉是個伶俐人兒,先前已經得了我的旨意,知道是你要那九兒才換上的月柔貴人,是以一聽四阿哥如此之說,便一時情急,告訴四阿哥,你皇阿瑪已經有了旨意,九兒是要進宮的,四阿哥這才作罷。”


    “嚇煞兒子了,額娘您這話說的也太折騰兒子了。”六阿哥一陣長籲,驚魂甫定。


    “傻欣兒,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這又有何不同,不過是早些兒晚些兒的事情嗎?”靜貴妃一見六阿哥居然沒想明白其中曲折,不禁做急。


    六阿哥一愣,這才定下神來細想,不需片刻,麵色便沉了下來。


    隻要四阿哥知道皇阿瑪並沒有要九兒進宮之意,他仍然會請旨請皇阿瑪將九兒指給她,甚至……一旦四阿哥登頂大寶,根本無需請旨,隻要自己下一道旨意便可。


    “額娘,兒子還有機會!隻要先一步去向皇阿瑪請旨,請皇阿瑪將九兒指給兒子,等旨意一下,四阿哥再想有什麽舉動都來不及了。”六阿哥急得額上青筋微微暴起。


    “那豈不是要將東平侯府推出去,日後……你皇阿瑪百年之後,這東平侯府豈還有活路?”靜貴妃見兒子一門心思地往那險路上思想,真的急了。


    “隻要日後找個理由,說皇阿瑪又不想要九兒了,不就可以將此事揭過去了嗎?”六阿哥此時已經拿出朝堂議政的本事了,思路快捷如風。


    “你….你…..“靜貴妃氣結,事關兒子安危,腦中登時思路清明,想清楚了厲害,盯著兒子的眼睛勸道,“再說了,你若真搶了四阿哥心愛之人,等以後四阿哥登臨大寶,你隻怕就要大禍臨頭,本來就處境艱難,你…….你要有什麽事兒,叫為娘的可怎麽活下去啊!”靜貴妃說道痛處,不由得老淚滂沱。


    一見額娘如此傷心難過,六阿哥的怒氣馬上消散了,趕緊上前扶著靜貴妃好生安慰,退了一步說道,“額娘放心,兒子豈是那莽撞之人,隻是事關九兒,兒子不會輕易放棄,必當步步為營小心行事。”


    “你啊…….”靜貴妃見兒子居然還是不肯放棄,悲歎一聲,“不就是個女人嗎?你今兒覺著金貴,明兒還說不準就拋到九霄雲外了,你一個堂堂阿哥想要什麽女人得不到,犯得著為了這麽個女人犯險嗎?”


    “額娘!”六阿哥一聽靜貴妃說出此等話語,登時不耐煩了,再也坐不住,耐著性子便起身告退,烏眉黑眼的便走了。


    靜貴妃看著兒子的背影,鎮靜地取出絲帕擦幹淚水,貼身嬤嬤早遞過來熱毛巾,輕輕捂了臉,便重新給靜貴妃勻粉上妝。


    少頃,靜貴妃冷冷地發出一句旨意,“讓東平福晉仔細盯緊這個九兒,事無巨細都要稟報,若果真礙著六阿哥了,少不得便要為六阿哥清清道兒才行!”


    貼身嬤嬤細聲應著,手上正給靜貴妃撲粉的手連一絲兒顫抖也不曾有,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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