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皇上下了早朝,奕寧與奕欣早早到養心殿,上書房候著,幾位主要的師傅都在列。


    今日早朝,有大臣上奏:各地均有來報,各類團體教眾組織層出不窮,不少領頭者蠱惑信徒聚眾滋事,尤其廣西一地,有一個叫馮雲山的客家人,在當地發展了上萬會眾,幾有勢力迅速蔓延的危險;陝西亦有“刀客”橫行,不過林則徐守在那邊,道光帝心中還是比較放心。另有天主教傳教士,尤其法國人,於開禁之後蜂擁而入,短短時日已在十餘城鎮恢複教堂使用,教徒跟風者甚多。


    皇上一想起被迫開禁天主教、發還教堂之痛,不禁麵如寒霜。


    道光帝自登位之初,便一直勤於政務、克己複檢,不敢有愧先帝之囑托,可謂兢兢業業。隻可歎生不逢時,以他的資質守成有餘,革除積弊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更哪堪西方列強步步緊逼?如今國內局勢亦如坐在火山之巔,可以說,近六年來,也就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以來,道光帝再也沒有真正高興起來過。


    近來,皇上頗覺心力交瘁,時有眩暈乏力,越發急著要確立儲位之事。


    在他眼裏,四阿哥奕寧和六阿哥奕欣一個宅心仁厚,一個才情出眾,各有優劣,難分伯仲,委實難以決斷,近一年來,許多殿前問對都是專門為了在兩人之中一分高下而設,兩人卻一直平分秋色。奕寧穩重仁厚的德行,在皇上心中頗有分量,可是這似乎還不足以做為確立皇儲的決定性條件。


    見兩位阿哥規規矩矩地站在書案前,等候問話,明明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卻都做出一副老持成重的模樣,皇上不由得臉上表情愈發肅穆,心思沉重。國本不穩、山河飄搖,這一副沉重的擔子交到誰的手裏,都會是個苦差事!


    皇上下意識地搖搖頭,清了清嗓子,強撐著打起精神,,對兩位阿哥說道,“如今多事之秋,外有西方列強環視覬覦,內有各地匪患不斷,朕做為一國之君,身為臣民之表率,雖克勤克儉,卻難以力挽狂瀾,實乃畢生痛事!”


    一聽此言,唬得滿屋子人一起跪了下去,連聲大唿,“皇上天縱英才、德被蒼生,乃大清之明君,萬民之福祉!”


    這樣自欺欺人之語,皇上整個後半生都已經聽夠了!明擺著內外交困,皇上自個兒都覺得再也裝不下去了!


    心灰意懶之餘,也懶得多言,皇上低著頭盡量把頹喪的表情掩藏起來,輕輕咳嗽一聲,手臂一揮,叫道,“都起來吧!”旋即又恢複了威嚴的姿態,轉頭便向兩位阿哥問道,


    “朕年事已高,你們兩位阿哥肩負朕之厚望,今日便要考校你們:朕百年之後,如若由你們治理國家,有何良策呀?”


    奕寧與奕欣心中都早有應對之策,兩人對望一眼,隻見奕欣躊躇滿誌,奕寧卻是一副滿懷心事的憂鬱之色。


    皇上便看著奕欣說道,“老六素有捷才,那就你先來說說看吧!”


    奕欣領命,為了這一刻,奕欣也寢食難安好些時日了。他倒不是擔心禦前怯場發揮不出最好的水平,而是這個題目實在激發了少年人的雄心壯誌!


    內憂外患已是不可爭辯的事實,可是朝中許多大臣迂腐昏聵,仍就一心抱著祖宗之法做些無用之論,更有甚者,一味隻管鑽營苟且,對國家社稷處於危難之中視若罔聞,絲毫沒有山河沒落的緊迫感!


    奕欣雖然年少,卻滿懷憂國憂民的意識,通過各種途徑對國外情勢做過充分的了解,尤其是洋人的工業發展情況,為何他們能夠製造出先進的槍炮艦船,士兵能夠以一當十?


    一向以馬背上奪取天下自傲的滿清貴族,竟然不得不向這些西夷蠻子妥協讓步,這口惡氣如何能夠咽得下?


    但是,西洋人船堅炮利也是不爭的事實,大清要以最快的速度趕上甚至超過他們,取巧的捷徑莫過於“師夷長技以製夷”!


    學習洋人的語言,科技,工業成就,造出可以與他們相抗衡的武器,修建更結實快速的艦船,這便是奕欣迫切想要做的事情!


    奕欣兩眼炯炯有神,臉頰泛著紅光,整個人顯得意氣風發,迸發出無窮的活力,在皇上麵前,擲地有聲地將自己的見解直抒胸臆,希望皇上能夠接受他積極的主張。奕欣雖然從不敢表露出來,但是在心裏卻是腹誹皇上的思想與決斷太過保守了!


    房中的所有人,包括皇上、奕寧和杜受田,都被奕欣的激情所感染,一時個個熱血沸騰,皇上不時地點著頭,對奕欣的表現十分滿意。


    足足說了一刻鍾的功夫,奕欣才結束了他的講話,仿佛站在最亮眼的舞台上,他有了可以盡情施展的機會,奕欣的感覺好極了!


    皇上自然也是喜歡的,否則不會頻頻點頭!奕欣望向皇上,眼裏充滿了期待!


    皇上並沒有評論,而是頷首笑著轉向奕寧,“你六弟滔滔不絕講了這許多,倒要看看你又會講出些怎樣的道理來啊?”


    所有人都將眼光聚焦到奕寧的身上,剛才奕欣的發揮太出色了,真不知奕寧將如何應對?


    奕寧看著微笑的皇上,突地臉色一變跪倒在地,口中大唿,“請皇阿瑪恕罪!”


    這一舉動讓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皇上略有不快,臉色微變,嗬斥道,“說說看,你何罪之有?”


    奕寧匍匐在地,渾身顫抖,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是熱淚滾滾,他哽咽地看著皇上,泣不成聲地說道,“皇阿瑪……皇阿瑪所出的問題是假設您百年之後!皇阿瑪這是什麽話?皇阿瑪行善積德,得蒼天庇佑,永遠也不會死去。哪裏輪得上吾輩當上皇帝呢?”


    皇上一怔,蒼老的麵容登時活泛開來,聖心大悅,笑得直搖頭,手指虛點著奕寧,慈愛地嗔怪道,“你這孩子!讓你應對,怎的這般小兒女姿態?”


    奕寧臉上淚水尚未落盡,見皇上此狀,立即膝行兩步上前,挪到皇上腳踏前,情真意切地望著皇上,抽噎道,“兒子隻願此生都能在皇阿瑪禦前盡心侍奉,極盡孝道,唯皇阿瑪馬首是瞻!”


    “嗬嗬嗬嗬……”皇上高興地數落道,“傻孩子,難道皇阿瑪還能長生不老不成?行了,快擦擦臉,多大啦,還這麽愛哭鼻子?”


    一旁的杜受田趕緊上前趁熱打鐵,躬身敬賀,“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有孝順至此的四阿哥,此乃天佑大清!萬民之福!”


    其他幾位上書房行走的師傅見狀,趕緊同聲附和,皇上一時高興得半天合不攏嘴。


    一旁的奕欣驚詫莫名地望著興高采烈的皇上,此刻哪裏還有一國聖君的威嚴與理智,不過一個老懷得到安慰的花甲老人而已!強顏歡笑著,奕欣掩飾住心裏極度的失望,已不知身在何處?


    迴到府裏,奕欣失魂落魄地坐在書案前,將整個事件來來迴迴地琢磨,慢慢才醒過神來,猛地站起來一巴掌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扶手“啪的”應聲而斷,“這是作弊!”


    奕欣氣得牙關緊咬,幾乎咬出血來,四阿哥奕寧在禦前痛哭流涕的畫麵一遍遍地在腦海裏迴放,杜受田得意的一臉陰笑,最讓奕欣如鯁在喉的——是皇上欣慰的笑容!


    奕欣越想越氣,滿腔怒火熊熊燃燒,拔腿便跑到院子裏,一把扯下身上長衫,操起平時練功的棍子,使勁全身氣力唿唿地舞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奕欣滿身大汗亮如抹油,大口喘著粗氣,再也舞不動了,這才猛地扔了棍子,站立良久,突然衝著縮在院子角落裏,擔心地觀察了他好久的貼身小廝鐵柱,輕輕說了了一聲,“沐浴更衣!我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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