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沐大人考慮好了嗎?是留在此地等我們切磋完了再上路,還是先走?”賈石標的神情中泛著冷冷的鄙夷。她是沐家的嫡女,大比的第一名,右相的得意門生,他當然不會親自對她動手,但是她不小心死在別人手上就不關他的事了。


    今日之事斷難善了,除了殺出一條血路,她別無選擇。可是,子言他們的武功再高強,以十二個人對上三百個驍勇善戰的步家軍嫡係,她沒有半分把握。何況如有半分機會,她也不會叫他們涉險。


    歸晚懶洋洋地笑了:“既然是切磋,自然就得先劃下個道來,打群架這種沒品的事做上一兩迴也就罷了。平日裏總是聽聞步家軍驍勇,想來也不屑於以多欺少吧?”


    賈石標歪了歪嘴角:“沐大人,戰場上隻問成敗,不問手段。”賈石標是個典型的軍人,認定了的事便不會輕易受旁人左右,他今日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把歸晚這些護衛的命留下了。至於用什麽法子,這並不重要。戰場之上隻有成敗,光明磊落什麽的,那都是放屁!他是打定主意要以多欺少了。


    歸晚心中一凜,麵上卻是若無其事,仿若遺憾地攤了攤手:“本來想見見步家軍精妙絕倫的陣法,沒想到賈校尉如此吝嗇。”


    賈石標一揮手:“既然沐大人想要見識我步家軍的陣法,末將豈可叫你失望?布陣!”


    三百名士兵齊齊動作,不過是幾個唿吸之間,便已擺好了一個陣勢。士兵之間三個為一小組,背靠著背慢慢轉動,每組相互唿應,連綿不絕,恰如魚鱗層層覆蓋,故稱之為魚鱗陣。這個陣法簡單得甚至不能稱為陣法,但卻十分管用,任何人隻要闖入了這個陣中都會被以逸待勞的士兵給絞殺。


    歸晚微微苦笑,賈石標是不給她半點取巧的機會了。如此硬碰硬下來,她就算是勝了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而此去京城千裏之遙,她不能叫手下的人有太大的損傷。既然已經不可能善了,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歸晚扣住了腰側的一個錦囊,那裏麵裝的是上百顆雷火彈,任何一顆都能輕易把一個人燒成灰燼。她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自然會在臨行前做最多的準備。別的沒有,殺人的東西倒是不少的。


    子言抿了抿唇,握緊手中的劍:“錐形陣!”十二個人快速排列成了一個錐子的形狀,直插入那魚鱗陣中,隻留子言一人守在她身邊。


    十二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麵對著不停轉動,一沾即走的布家軍還是有些吃力。但他們並沒有急著殺出重圍,而是一步步慢慢地穩穩地向前推進,那不急不躁的態度,帶著一種純然的冷酷與肅殺之意。五個,十個,二十個人倒了下去,但那十二個人卻一直有條不紊地前行著,隨著他們的緩緩前進,身旁是不斷倒下的士兵屍體。


    這樣悍然不懼的氣勢,又豈是一般的護衛!若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武功高強的護衛能憑著金銀堆出來,可氣勢卻是堆不出來的。正如步家軍有今日的氣勢,就是百戰百勝的榮光鑄就的,步家嫡係軍,從無敗績!絕無一敗,那就是步家軍的軍魂,是支撐著步家嫡係的根本。可歸晚的那十二名護衛呢?麵對著這三百布家軍,麵對絕對的劣勢,卻依舊能冷靜如斯,甚至在這樣的硬碰硬中,有條不紊地隱隱占了優勢,支撐著他們的又是什麽呢?


    賈石標眯起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歸晚所在的位置,她靠坐在馬車上,微抿著唇,神情專注,沒有半分他預期中的焦灼與不安。難道支撐著這十二個人的就是她嗎?怎麽可能!他微微搖了搖頭,沐家雖是新興的貴族,卻也從來不是寒門,沐老太爺幾十年的經營,要培養出一批優秀的護衛也並非不可能。沐家最受寵的嫡女,沐老太爺給一批精銳做護衛也是說得過去的。一番思量,他打消了扣住歸晚,擾亂那十二個人心神的念頭。


    隻要歸晚的那十二個護衛進入包圍圈,他們就斷難逃出升天!可是這樣的勝利,隻能是慘勝,這些士兵每一個都是他的寶貝,眼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難道為了殺一個區區小女子,他要付出這麽慘重的代價嗎?


    望著那漸漸陷入包圍的十二個人,歸晚眼中隱隱有戾氣劃過,快了,快了,隻要進入陣的中心,他們就能使用雷火彈,結束這膠著的場麵。她沒時間陪著他們耗。三百個人又如何,擋住我的路,我便叫你們有來無迴!


    那十二人已慢慢逼入魚鱗陣的最中心,賈石標握了握拳,這可是你們自己找死。他挑釁似地望了歸晚一眼,卻見十幾個黑衣人似如同憑空出現一般,團團圍住了歸晚。他眼中劃過一抹驚訝和不讚同。


    子言左手攬住歸晚的腰,坐騰右挪躲過對方的殺招。可雙拳難敵四手,對方窮追不舍,毒蒺藜,飛鏢,鐵鎖,各式各樣的兵器都往兩人身上招唿。歸晚腰上很快被浸濕了,那是子言的血!


    一顆毒蒺藜向著歸晚的麵門飛來,子言長劍一磕,護住了歸晚,冷不防又有一個刺客一刀朝歸晚背上砍去,他來不及迴護,隻好伸出攬住歸晚左手,生生握住了那把刀刃,任憑那殺手怎麽抽動,就是不肯鬆動半分。歸晚一咬牙,指尖一彈,一顆雷火彈朝著那刺客彈出。“轟”那黑衣人瞬間被熊熊烈火包圍,慘叫著不多時便燃成了一具焦屍。


    正在此時,步家軍的中心也發出了“轟”的一聲,緊接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那是歸晚的護衛也丟出了雷火彈。太心急了!歸晚頓覺不妙,疾聲吩咐子言:“叫他們穩住!”他們以少敵多,靠的就是冷靜,若是亂了陣腳,不要說殺出重圍迴來救他們,自己的安危也會受到威脅。


    子言點頭,大喝一聲:“給我穩住,不許急躁!”聲音如奔雷一般傳出,壓住了刀劍相互碰撞刺耳的摩擦聲。


    賈石標也是大唿:“小心防範他們的暗器!”


    太早用了雷火彈,讓步家軍有了防備,這下陷入重圍的十二個護衛陷入了被動。


    子言體力漸漸不支,身上已是漸漸被鮮血染透了。歸晚的也挨了兩顆毒蒺藜,為了不讓子言分心,半聲也沒有吭,扣緊手中的雷火彈,找著空子就下手。毒蒺藜上的毒藥漸漸滲入身體,消耗著她的體力,她隻覺得眼前一陣又一陣地發花,不能倒下去,絕對不能倒下去!


    又有一劍朝她胸口刺來,子言想要迴護已是來不及,歸晚隻好側了側身避開要害,等待疼痛的降臨。眼前一個灰影閃過,手氣刀落斬下了那個刺客的人頭。那身影赫然就是封平!林千夜身邊最好的影殺。


    封平的目光有些呆滯,下手卻絕不容情,招招就是殺招,被他刺中的人不是砍了頭,就是被劈成兩半,那血腥的手法簡直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野獸!那些刺客都從對方的眼底看到了驚懼與遲疑。這些人加起來也不是封平的對手,子言頓覺壓力驟減。


    一聲嘹亮的響箭傳來,十幾名銀衣衛加入了戰局對上了那些刺客,歸晚拉住了子言的衣袖,輕聲道:“你歇歇吧,這本就是他們該做的。”嘴角卻是泛起一絲冷笑,北悅寧,你果然來了。


    賈石標麵色一變,那是誠王的銀衣衛!卻見到不遠處煙塵滾滾,上千騎士策馬而來,那旗幟赫然就是赤麟軍!為首穿著銀衣銀甲的正是誠王北悅寧。


    “停手!”賈石標當機立斷,喝住了步家軍。歸晚的那十二名護衛從陣中退出,幾個騰挪便到了歸晚身邊,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都掛了彩,有一半人的傷勢還不輕。


    那些黑衣刺客見討不到好,早已倉皇退去,封平也不見了蹤影。


    “小姐,剛剛那些刺客的武功路數頗似步家暗衛。”子言強撐著站穩,輕聲道。


    歸晚點了點頭,隻聽得北悅寧朗聲問道:“今日本王巡邊,聽聞此處有流寇劫持過路馬車,特地過來查看。怎麽,賈校尉也趕巧碰上了?”


    巡邊?尋常的巡邊用得上上千騎兵麽?賈石標陰了臉,拱拱手,陰陽怪氣地道:“標下也是在巡邊,看到沐大人正在被一群刺客圍攻,正要出手解圍,誠王爺倒是來得巧。”


    北悅寧淡淡笑道:“這也是本王的運氣。”他怎會不知道賈石標的真正用意?隻是撕破了臉大家都不好看,心知肚明便是了。


    “既然誠王殿下英雄救美,想來此地沒有標下什麽事了,標下先告辭!”他隨意拱拱手,帶了人離去。他損失了五十多個弟兄,竟然因為北悅寧功虧一簣!


    “沐大人,你可還好?”北悅寧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透著關切。看到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和身上的傷口,不知為何心頭悶悶地發疼。


    “多謝殿下關心,微臣還死不了。”歸晚似笑非笑。北悅寧會來,是為了她手裏的亂黨的據點。他需要她的幫助。否則,他又怎會如此好心?她原本就知道步家的嫡係不會善罷甘休,今天早上會跟北悅寧透露這個消息就是作為交易的籌碼讓他送她安然離開。他果然上鉤了,不過這時間倒是掐得真準啊,正好是在她山窮水盡,被逼得走投無路之時,他再以救世主的麵目出現,想不叫她感恩戴德都難。可惜不止他想不到,她自己也不知道,還有一個封平在暗處護著她,叫他的這份恩德打了一個大折扣。


    不知為何,她隱隱覺得北悅寧的出現並不是如此簡單,隻是頭暈目眩,這個念頭一閃也就過去了。


    北悅寧不以為忤:“沐大人受了傷,還是先請軍醫瞧一瞧吧!”


    歸晚搖頭:“多謝王爺好意,一點小傷,不敢勞煩。”她伸手從一個瓶子裏倒出幾顆藥丸,卻是蹲下身喂進了子言的口中,他的傷勢頗重,那些兵器上又淬了毒,一個不好,就會毒氣攻心,這解毒的丹藥雖不是凡品,卻也要配合著針灸才行。


    北悅寧心頭劃過一抹不悅,滿地的屍體和鮮血表明了方才的情況有多兇險,地上散落的暗器泛著藍盈盈的光芒,一看就是有毒的,她受了傷不顧自己卻把藥先給了護衛,這是不要命了嗎?


    他冷聲吩咐:“快去叫軍醫過來!”伸手便要拉她。


    歸晚豈肯讓軍醫來看?她也中了毒,身上的血卻能慢慢化解毒性,若看了軍醫,特殊的體質就瞞不住了。她還走得了嗎?


    “不必了。”她冷冷拒絕,隨手掏了帕子裹住插在手臂上的毒蒺藜,狠狠一拔!那毒蒺藜的每根刺上都帶了倒鉤,她這一拔就是皮開肉綻,長長的倒鉤帶出了點點的碎肉,暗紅色的血泂泂流出。


    站得近的赤麟軍中中有人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毒蒺藜是很刁鑽的暗器,被東西所傷,非得先敷上麻藥,再用小刀一點點地撥開傷口取出來不可。這個麵貌姣好,看起來嬌生慣養的世家女子,竟然就這樣生生地把她拔出來了!這樣的痛楚就是一個硬漢也會熬不住啊。聽聞前日她在碼頭上一言不合就殺了上百個人,她何止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北悅寧驀地眼睛一縮,心頭劃過的刺痛不知道是心疼還是驚怒。


    歸晚卻似不知疼痛,沾了血的帕子再次覆上了肩頭上的另一顆毒蒺藜。已經有人不忍地撇過頭去。“住手!”北悅寧大喊一聲,卻是遲了,歸晚已經利落地將毒蒺藜拔出,裹著帕子隨手丟在了地上,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那帶出的猩紅碎末不是她的血肉。


    那十二名護衛除了傷勢較重的,都已經互相幫忙裹好了傷,子言已陷入半昏迷。


    歸晚仿佛沒有看見北悅寧的神情,叫過一名沒有掛彩的護衛:“小七,過來。”


    一名十六七歲年紀的護衛走了過來,一張娃娃臉分外討喜,不知為何臉上帶著隱隱的愧疚。他接過歸晚遞過來的藥瓶,分給傷勢較重的幾個人,一邊幫歸晚裹傷,一邊坦白交代:“剛剛在陣中雲起就在屬下旁邊,屬下一時衝動,亂了陣腳,雲起為了保護我才受了傷,不止是雲起,阿真也受了我的拖累。還有,那顆雷火彈是我先丟的。”


    “知道錯了?”


    “屬下知錯,願意領罰。”


    “主子,小七經驗尚缺,以後慢慢曆練就好了。”雲起幫小七說話,但出起主意卻很缺德,“就罰他以後每天拔劍五百次吧!他出劍的速度太慢了。”


    歸晚點頭。


    “啊?”小七垮下了臉,巴巴地望著歸晚卻不敢反駁。


    她和她的這群護衛,處得這樣融洽而又默契,北悅寧有一種被排斥在外的不甘。


    空氣中有淡淡的桃花香氣飄來,北悅寧知道那是宮中的秘藥,能叫傷口很快愈合,千金難求,她就這樣毫不吝嗇地分給了自己的護衛。不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少女,也是拿著一盒這樣的秘藥隨便地抹在手上,絲毫不覺得自己是暴殄天物。


    “王爺。”歸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她指了指已經裹好傷的子言,“我的家人傷勢頗重,我要為他施針,請稍待。”她用的是“家人”二字。


    北悅寧這才知道她方才為何不用麻藥就那樣貿貿然拔出毒蒺藜。她必須保持絕對的清醒救她的屬下,且多一刻都不想耽擱。看了看她包著繃帶的右手,他放緩了聲音:“沐大人手上受了傷,怕會失了輕重,不如叫軍醫來幫忙,沐大人在一旁指導可好?”他沒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態度中有著妥協。


    這次歸晚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馬車裏,軍醫正在為子言紮針,歸晚時不時指點一二,她醫術不怎樣,但久病成醫對於毒物了解的卻很多。軍醫的眼神已是純然的歎服,沒想到第一才女沐大人小小年紀還精通歧黃之術,他自歎不如。


    暖陽漸漸西沉,北悅寧在馬車外,眼光不知不覺地落在那染血的帕子上,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手撥開了帕子,裏麵包裹著歸晚從身上拔出來的兩顆毒蒺藜。一半帶著淋漓的血肉,另一半卻泛著幽幽的藍光,瞧著分外可怖。


    北悅寧定定望著,那血已經幹涸了,泛著微微的暗紅色。他的目光移轉,落在旁邊的一小灘血上,那是她那個叫子言的護衛留下的,他也中了毒鏢,那灘毒血幾近黑色。


    同樣是中毒,一個是暗紅,另一個卻是黑色……北悅寧唿吸一窒,心頭突突地跳著,震驚,狂喜,怨憤一股腦地湧了上來。他猛地抬頭,定定地望向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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