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晚到了楚家時,她的折子也遞到了慶昭帝的案頭。


    “請撥三十萬兩白銀,修建辦公之地?”慶昭帝氣得笑了,“朕是讓她去平抑物價的,她倒好,一開口就是要銀子,不是為了平抑物價,是要修官邸。”


    沈相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語。


    “林相怎麽說?”


    “他說請陛下定奪。”


    慶昭帝又是笑:“這麽荒唐的折子請朕定奪?他是寵那個小丫頭寵到無法無天了!”他這個右相不駁,偏偏交上來讓他做這個惡人,這不是懼內是什麽?


    沈相撚了撚胡須:“陛下,咱們本就要建商會,修官邸也是遲早的事,被這小丫頭一鬧騰,微臣倒是覺得這荀陽乃是商旅雲集,把這商會建在荀陽正合適。”


    慶昭帝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朕該準了這個折子?”


    “此乃老臣愚見。”沐歸晚那丫頭片子離京之前他已經敲打再敲打了,如今她仍是吊兒郎當,主次不分,有什麽辦法?反正也不指望著她能做多少實事,最後沐家的老狐狸定會出來收拾殘局的,先前怎麽折騰,就隨便她吧!


    慶昭帝哼了一聲:“你也是個看戲不怕台高的。”


    沈相將那被拋在一旁的折子遞了上去,擠了擠眼睛笑道:“微臣惶恐。”


    慶昭帝接過折子也是笑:“也罷,朕還偏偏就準了這荒唐的折子,看到時候沐歸晚能把荀陽折騰成什麽樣。到時候,若是這攤子她收拾不下來,就別怪朕不講情麵。”


    “林相如此在意沐家丫頭,定然不會叫她真把事情辦砸了吧?”


    沈相所說,正是慶昭帝所想:“著戶部立馬將這銀子給她送去,下麵的官員若想盤剝的,叫他們悠著點他們的腦袋。”他擺足了用人不疑的姿態,她要什麽,他便給什麽,豈不知站得越高,摔得越疼。若是這麽一大筆銀子交到她手中,卻仍辦砸了差事,沐家也要跟著遭殃了。


    但是三十萬兩畢竟不是個小數目,慶昭帝頓了頓繼續道:“叫戶部給朕看著點,朕倒是要看看她怎麽花這三十萬兩的。”


    “老臣明白。”沈相點頭,旋即想到,林相之所以把這個折子送到陛下麵前,是不是一早就認定了陛下一定會準了呢?


    慶昭帝沒想到的是,那邊奏折還沒批呢,歸晚這邊就已經把錢預先支出去了。


    歸晚一路上打量著這個宅子,原先的楚家大宅已經成了瓦礫堆了,這裏的氣勢絲毫不遜於老宅,假山上的藤蘿已經現出勃勃生機,絲毫看不出是新近移植的,花園中姹紫嫣紅。隻是青石小道邊還來不及長出青苔,無心甚至隱約能覺出空氣中彌漫著的淡淡的油漆味和那雕欄畫棟上散發出來的新木的特有清香。


    楚正良有四十多歲了,看起來保養得很好,長相要比當年的楚正義耐看些。他詫異萬分,沐歸晚這小丫頭竟然就那樣施施然地來赴宴了,她臉上笑眯眯的神情,絕對沒有半點不悅。他下這個帖子的本意就是告訴她,荀陽城內的一切,沒有楚家不知道的,她昨日剛進城,他就能把她的情況查得一清二楚,這除了下馬威,還有點威脅的意思,到了荀陽,不管你是誰,楚家隨隨便便就能把你拿捏在手裏。


    雖則是這般想著,然而商人都講究和氣,他禮數周到地寒暄:“當年沐家的老令公跟我家祖父可算是過命的交情,到我們小輩這倒是疏遠了。”


    歸晚暗自好笑,沐家老令公也算是她的曾祖父,沐家正是從老令公那一代崛起的,隻是聽聞他是一介孤臣,又怎會跟楚家這皇商有過命的交情?她合了合扇子,輕巧地一笑:“楚二爺如今是楚家的主事?”


    來了,年輕人到底是沉不住氣,竟然這樣就直奔主題。楚正良哈哈一笑:“沐大人說笑了,楚家的家主,可是我家侄兒,我算得是哪門子主事?”她若是要談米價的事情,請恕他一問三不知,讓她自找楚蘭敏那個黃口小兒去,且看他們有什麽辦法。


    歸晚不在意地拿了扇子輕叩桌麵:“真是可惜了,原本,還有一筆生意要同楚二爺談的。”


    談什麽?叫楚家停了這場風波?楚二爺暗自冷笑,麵上卻是不顯:“如今楚家的大小事務都是捏在我大嫂和侄兒手中,恐怕,要叫沐大人你失望了。”


    歸晚輕輕一笑:“那可真是可惜,我原以為找對了人呢!既然楚二爺對生意上的事都無法做主,那我隻好找楚家大夫人聊一聊了。”


    楚正良正有此意,便將楚家大夫人及楚蘭敏請了過來,他自己不親自去,卻請他們過來,而今,更是有當著沐歸晚的麵落他們麵子的意思。若是一會歸晚提出的要求,他們都無法應允,楚正良已經預見到了他們會多麽難堪,沐歸晚這個奉了上命來幫襯他們的人會多失望。


    “沐師姐……”楚蘭敏見到歸晚又是詫異,又是高興,楚家大夫人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歸晚略略寒暄了幾句,便又提起方才的話:“我本來是想跟楚二爺談比生意的,隻是二爺說他大小事務都無法做主,隻能由家主和夫人定奪。”


    楚夫人和楚蘭敏也都以為是關於米價的事,神色之間有些不豫,他們自然是知道這樣做跟脅迫朝廷沒什麽兩樣。可是,他們拗不過楚正良,也隻能這樣做。


    “沐師姐請說。”


    “是這樣的,陛下想設立一個新的機構叫天下商會。”歸晚也不理會楚夫人和楚正良暗自蹙起的眉頭,似是毫無所覺地道,“這新上任的會長就是我。隻是這商會還是個空架子,連個正經辦事的地方都沒有。是以我已向陛下請旨造一個。”


    三人之中不要說人精似的楚正良和楚夫人了,就連楚蘭敏也有些詫異,他呆了呆,但到底他還是楚家的家主,歸晚又說是來談生意的,他隻好開口相詢:“不知道沐師姐想讓我們做些什麽?”


    歸晚笑眯眯地道:“我看中了楚家的一塊地,想把辦公之地就選在那裏。”


    她今日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買地?楚正良的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他方才剛剛說了大小事務他無法做主,如今果真,當著沐歸晚的麵,他就表現出了連區區一塊地他都無法做主,那還有什麽是他做得了主的?


    楚夫人也不說話,由著楚蘭敏應付:“沐師姐看中的是哪塊地?”


    歸晚的笑容頓了頓,鄭重道:“我看中的,是楚家先前宅院的那塊廢墟。”


    四年前的那場大火,將楚家先前的宅院幾乎焚燒殆盡,那場大火,葬送了一百多個人的性命,就連楚正義、楚家的二少爺夫婦也葬身火海。


    那樣的火勢,自然不可能是意外,燒這把火的人,就是洛心。她本有機會當上慶昭帝的妃子,侍機為亡國洛泉國報仇,卻被楚正義毀了清白不說,還在他的巧取豪奪之下懷了身孕,她就算再美貌,慶昭帝也不可能奪了懷上臣子子嗣的女人。她堂堂公主,竟成了一個連侍妾都不如的禁臠,先後被真假兩個楚正義囚禁在那大宅的後院之中,她用那樣偏激的報複方式,也不奇怪。


    楚蘭敏皺了皺眉:“不瞞師姐,隻因當年那場大火中有許多人喪身,人都說那是大兇之地,是以一直空著。”


    “無妨無妨。”歸晚笑道,“那塊地在城中,怕是有一千五百多畝吧?那些人不敢造房舍和鋪子,倒是合情合理,隻是我買那地方,不過是用作辦公,正氣足了,便不怕兇煞。”


    她還真敢開口,什麽樣的府衙需要一千五百多畝啊?


    楚蘭敏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勸一勸歸晚,但楚夫人已經打了個眼色叫他答應。他隻作不見,硬著頭皮道:“師姐,那塊地真的不太吉利,死了那麽多人,還是死於非命,這樣的地方,哪有人不忌諱的?”


    “我倒是沒那麽多忌諱的,你隻管開個價吧!”


    楚蘭敏還未說什麽,楚夫人怕他又往外推,急忙接口:“沐大人說的哪裏話?用作辦公之地,那就是為朝廷建的,我楚家的一分一毫按說都是朝廷賞賜。既然朝廷要用,那塊地,沐大人隻管拿去便是。”


    楚正良暗自握了握拳,這個老虔婆,他方才說無法做主,她就隨手把地給送了,這分明是為了擠兌他。可是那地是楚家的私產,這家還沒分哪,豈能讓她拿去做了人情?


    楚正良冷笑一聲,正待開口,便聽得歸晚笑道:“楚老夫人休要哄我,那塊地可不是朝廷的,乃是你楚家的私產,這我倒是清楚的。請夫人多少給個價錢,楚家世代為出雲國效忠,朝廷可不能占楚家這個便宜。”


    楚夫人撇了撇嘴,話說得漂亮,可朝廷占楚家的便宜還少嗎?隻是沒擺到明麵上說罷了。他方才隻是為了膈應楚正良,拚著貼自己的體己銀子,也要把地給了歸晚,可既然歸晚自己都這麽說了,她也樂得順水推舟:“鳳鳴,你說,那塊地多少價合適?”


    楚蘭敏略略一沉吟:“不如作價五萬兩吧!不知沐師姐以為如何?”


    那塊地在荀陽城正中偏南,地段是極好的,旁邊就是運河,傳說中一城的龍脈所在,放在平日,不要說五萬兩,就是二十五萬兩也是值的,隻是當年發生了那起子事之後,那就成了大兇之地,既不可能再那另建宅院,也沒有人敢買了去。楚正良一想,這個價也勉強算是合理,便沒有再說話,隻是始終陰著一張臉。他方才還在歸晚麵前說了無權決定府中事物,轉眼就見楚大夫人母子把祖產的地給賣出去了,這才是個不著痕跡的下馬威啊!


    你不是說不管事嗎?那就先掃了你的威信,叫你什麽事都管不成。


    楚大夫人打的也是這個主意,所以對於歸晚打白條,她也是毫不在意,區區五萬兩銀子,她還不放在眼裏,隻要讓鳳鳴坐穩了這個家主的位置就行。


    這趟楚家之行,也算是賓主盡歡,隻可憐請客的楚正良,下馬威沒起到作用不說,還被歸晚劍走偏鋒,給陰了一把。


    “沐師姐,你此次來,是為了平抑米價吧?”楚蘭敏送她出府時,才有機會單獨問起。


    “是啊。”歸晚吊兒郎當。


    “那你為何方才不提?”楚蘭敏急了,“這關鍵分明是在我二叔手上,他要是答應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了。”


    楚蘭敏是溫室裏的花朵,但他也不傻,他隻說了“一半”,沒有說問題會迎刃而解。


    歸晚轉了轉扇子,反問:“我提了,他會答應嗎?”


    楚蘭敏呆住了,是啊,楚正良定然會百般推脫,咬死了不肯答應的。


    歸晚繼續道:“既然明知道他會拒絕,我幹嘛要求他呢?”


    “那師姐準備如何?”


    望著楚蘭敏那雙清澈還帶著隱隱擔憂的眼睛,歸晚暗自歎了口氣。小傻瓜,我就要將你們楚家賣了,你怎麽還要替我憂心?


    難得有人這麽真心誠意地待她,終究怕是連朋友也做不成的。


    “師姐?”見她不答,楚蘭敏以為她苦惱,不禁輕聲喚了一句。


    歸晚搖了搖頭拋開雜念,輕輕一笑:“鳳鳴,你可知道螞蟻也能咬死大象嗎?”


    罷了,反目便反目吧,她本不該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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