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將兩句偈語念了幾遍,牢牢記住.抬起頭來,隻見月上中天,風動林木,原來已是子夜時分。溶溶月色之下,但見白衣少女席地而坐,秀發披散,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一陣微風吹來,頭頂一棵月桂沙沙搖晃,無數桂花紛紛揚揚,灑落在她的頭上,衣上。他見了這般美景,一顆心不禁怦怦而跳,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慚愧之意,隻覺眼前女子明豔聖潔,儀態萬方,當真容不得半分褻瀆。


    梳洗已罷,白衣少女忽然迴眸一笑,伸手一招,示意叫他過來。平凡點了點頭,強行忍住心頭悸動,一步步挨將過來,拱手問道:“不知掌教真人見召,有何吩咐?”白衣少女聞言,秀眉一蹙,不悅的道:“這裏隻有你我二人,那些俗套稱唿也就免了罷。我知道你叫平凡,隻怕你還不知我的姓名罷?平凡一聽,登時吃了一驚,忙道:“這這怎麽可以?”


    白衣少女雙目一蹬,怒道:“有什麽不可以的?你要再叫我掌教真人、掌教假人什麽的,咱們就劃地絕交,以後我再也不認你這麽個朋友了!”說著右足一頓,賭氣不去理他。平凡見她發怒,不由得吃了一驚,無可奈何之下,隻得點了點頭,拱手問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斂衽還了一禮,歡歡喜喜的道:“我叫越清寒。以後你叫我越姑娘也好,清寒也罷,都由得你。”平凡忙道:“弟子”眼見越清寒臉色不善,趕忙改口道:“越姑娘,我知道了!”這聲“越姑娘”一叫出口,登時籲了口氣,一股親近之意油然而生。越清寒見他改了稱唿,神色一緩,露出如花笑靨,拉了他重新迴到酒桌之前。這迴重開酒宴,平凡便不再客套,滿滿斟了兩杯美酒,道了聲請,仰頭一飲而盡。越清寒微微一笑,也一仰脖子幹了。


    堪堪喝到七八杯時,越清寒忽然伸手一指,含笑問道:“平兄,我這望月台景致如何?”平凡點了點頭,答道:“瑤池仙境,瓊樓玉宇,即便天宮勝景,想來也不過如此。”越清寒聞言一笑,臉上顯出兩團紅暈,顯然心中甚是喜悅。平凡一抬頭間,隻見她淺笑盈盈,眸光似水,酒氣將她粉頰一蒸,更是嬌豔萬狀。平凡隻瞧得一眼,便忍不住心中砰砰直跳,剛忙把頭轉了開去。


    他心中正覺異樣,忽見越清寒離席起身,輕聲唱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平凡手持酒杯,凝神傾聽,隻覺歌聲委婉,悠揚動聽,然而語音低沉,顯得唱歌之人滿心憂鬱,柔腸百轉,唱到後來,竟似夾雜了一絲哭音。平凡雖然不通音律,卻也不禁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等越清寒唱到“人有悲歡離合”幾句時,忽然間隻覺悲從中來,不由自主的眼圈一紅,兩行淚水滾落下來。


    正自傷感,忽聽越清寒“格格”一笑,指著他的鼻子笑道:“你這人真不怕醜,這麽大的人了,居然還哭鼻子?”平凡聞言,不禁臉上一熱,趕忙拭去淚痕,強笑道:“越姑娘取笑了!並非在下當真愛哭,隻是姑娘歌聲太過感人,令人難以自控罷了!”越清寒臉上一紅,輕輕啐了一口,略帶嬌嗔的道:


    “誰要你來討好我了?”頓了一頓,忽然間迴眸一笑,續道:


    “這首曲兒也算不得什麽。你喜歡聽,我以後天天唱給你聽,好麽?”


    平凡點了點頭,隨即歎了口氣,不無遺憾的道:“隻可惜再過不久,我便要離開水月宮,迴到自家門派去了。姑娘這般清音雅奏,隻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聽得到了。”越清寒心中一急,一把握住他的袖子,急道:


    “難道你不走不成麽?”一言既罷,忽然覺得此舉不妥,趕忙鬆開了手,然而眼中期盼之色,可說再也明白不過,雖然並未出口挽留,卻也已和挽留一般無異了。


    平凡苦笑一聲,驀地裏隻覺心中一陣酸苦,勉強張開了口,卻隻覺喉嚨中有一團棉花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方才硬起心腸,正色道:


    “是啊,我確是非走不可。我如今隻有築基期的修為,最多還有一兩百年好活,若是我能練就元神,長生不死”說到這裏,又黯然搖了搖頭,澀然道:“現今我連金丹也都不曾練就,還說那些有的沒的作甚麽?這裏風景再好,我也沒有多少日子可以看了。再說再說我身有要事,也不可能待在這裏不走。”言罷,緩緩低下頭去,不敢和越清寒目光相觸,生怕一見到她淒苦的眼神,就此心誌動搖,再也無法離開了。


    兩人默默對坐了好一會。平凡道:“越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迴去罷。”越清寒搖了搖頭,淒然道:“你連陪我多坐一會兒也不願麽?”


    平凡忙道:“不,不是的!你愛在這裏飲酒說話,我便陪你。”越清寒微微苦笑,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個兒想,倘若我不曾走上修真這條道路,不曾練就元神,長生不死;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那該多好?平兄你說,長生不死有什麽好?”


    平凡聞言,不由得微微一怔,過了半晌,方才有些猶豫的道:


    “我修道日淺,自然不如越姑娘看得這般通透。我以前還在師門之時,常聽各位前輩說到長生的好處。平日裏隻見人人苦修,個個勤練,巴不得有一日能超出塵俗,享受那長生之後的大自在,大逍遙。至於有何不好,我卻不知道了。”越清寒聞言,連連搖頭道: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平凡奇道:“咦,我怎麽胡說八道了?”


    越清寒搖頭不答,過了半晌,方才伸手向四周一指,問道:“平兄,你瞧這裏風景如何?”平凡四下一望,答道:“美輪美奐,秀麗之極!便是瓊樓玉宇,瑤池仙境,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越清寒淡淡一笑,問道:“假如你已得了長生,永恆不死,要你留在這裏看一千年,你可願意?”平凡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的答道:“莫說一千年,便是看上十年八年,隻怕也早已看得膩了。”


    越清寒微微頷首,說道:“是啊!再美的風景,也有看膩的時候,更何況我在這裏,已經待了一萬多年,你說,難道我不覺得膩煩麽?”平凡聽到這裏,不由得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她既已得了長生,那麽待了一萬多年,也稀奇,因答道:“是啊,那自然是膩味得很了。你既有這等無邊神通,按理說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得才是,為何卻在這裏待了一萬多年?”


    越清寒扁了扁嘴,伸手向大荒教的方向一指,說道:“呶!有人不讓我走,我又有什麽辦法?”平凡一聽,不禁越發詫異,忙問:“越姑娘,你既已練就元神,法力無邊,為何還怕百損那老賊?便是葉流雲師叔,法力隻怕也要比他強些。”


    越清寒哼了一聲,冷笑道:“百損那個小鬼算個什麽東西?若是我親自出手,便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起上來,我也一把就捏死了,根本就不足為患。我真正難以對付的,另有其人。”


    平凡問道:“那人是誰?”


    越清寒哼了一聲,蹙眉道:“那老鬼橫行天下之時,你這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裏呢,怎麽就會知道他的名字?若不是他,我們水月宮又何以被大荒教死死壓製,以致於一直抬不起頭來?這等倒黴事兒,說它作甚麽?”平凡碰了個釘子,登時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耳聽得越清寒接著說道:“其實本派上上下下,幾乎人人都知這裏是我的住所,隻是往往幾百上千年年也不見有人敢來,除了葉流雲這丫頭偶爾來請教我一些修行上的問題,平時連半個人影也都無有。我雖命她們不可拘禮,可是她們隻當我是說笑,並沒有誰當真聽了進去。像那些有心氣兒的,便都想要跟我一般,練就元神,得道長生。至於那些不長進的,不是每日與大荒教爭鬥,便是養小子,收男寵,自顧自的尋歡作樂。你看流雲冷口冷麵,動輒殺人,其實這多弟子之中,反倒是她最有根器,也最有希望繼承我的衣缽。她之所以這般做法,老實說,其實是得到了我的默許,不然她一個人本事再強,又怎能得罪了這多同門,卻始終無人敢拿她怎樣?”平凡聽到這裏,終於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越清寒苦笑一聲,說道:“其實我這法子,也不過是以惡製惡,治標不治本罷了。若是我有一個人”說到這裏,忽然間側過了頭,偷偷向平凡瞄了一眼,臉上飛起兩朵紅暈。然而平凡性子粗豪,這些女兒家的細小舉動,哪裏有絲毫放在心上?眼見她隻說了一半,就此打住話頭,忍不住問道:“越姑娘,什麽你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便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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