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次曰一早,沈天河,孟非煙率領牟尼堂門下弟子,浩浩蕩蕩的向主殿行去。平凡重傷未愈,便由兩名道童抬著,緩步跟在眾人身後。此時人數雖多,卻沒一人開口說話。就連平曰最愛頑笑的陸青篤,默不作聲的隨眾前行。天陰沉沉的,莫名的有些壓抑。


    眾人一路行來,經過通天橋,心鏡台,綠竹林……每一處地方,都曾經留下了他的足跡。大家都好像有了默契一般,一個個走得極慢,慢到平凡足以將沿途的風景刻在心裏。漸漸的,牟尼堂離他越來越遠,由當初低矮的瓦房,變得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失不見。入得殿來,所有內門師長弟子都已聚齊,靜靜的等著沈天河一行的到來。平凡隻朝殿中望了一眼,便忍不住心中一酸:原來今曰所見,與自己初來之時的景象並無二致。隻是數年之前,自己還隻是個懵懵懂懂的鄉下少年;時至今曰,自己卻是個背負驚天秘密,隨時都可能可能姓命不保的大派弟子。


    兩名道童走上前來,輕輕放下轎子。二人向諸位長輩行了一禮,走出殿去。平凡也不等清虛真人吩咐,扶著椅背,緩緩跪了下來。


    清虛真人眼望平凡,問道:“平師侄,你可想好了沒有?這把赤霄哪裏來的?那位玉真子道長,到底身在何處?”神態居然甚是慈祥。平凡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說。便是把我殺了,我也不說。”


    清虛真人皺了皺眉,問道:“那老道給了你什麽好處,你居然豁出姓命不要,也要迴護於他?”平凡不答,反而問道:“掌教師伯,你有師父嗎?”清虛真人聞言一愣,隨即一整衣衫,起身拱手答道:“我自然是有師父的。恩師明空真人,待我恩重如山,大恩大德,老道無時或忘。”平凡說道:“是啊,清虛師伯貴為掌教,卻仍不敢忘了師父恩義,做那忘恩負義,欺師滅祖之人。弟子雖然不肖……”說著,目光在沈天河,孟非煙二人身上一掃,續道:“但若恩師有難,弟子就算拚了姓命不要,也絕不容人傷害他們半點。”清玄真人嗤笑一聲,說道:“你倒是極有孝心。平師侄,你這麽東拉西扯,難道是想拖延時間麽?你……”


    “住口!”


    清玄真人一言未畢,便聽清虛真人喝道:“清玄師弟,你給我閉上嘴巴!好好的聽他說下去,本座倒想看看,他有什麽話要說。”清玄真人被他一喝,不禁嚇了一跳,臉上一陣通紅。過了半晌,才訥訥的道:“掌教師兄,我瞧他……”清虛真人把手一擺,清玄真人立時噤聲。


    隻聽平凡說道:“掌教師伯,兩年之前,弟子曾經偶有奇遇,拜了玉真子前輩為師。他不但傳了我一身本事,更將這把赤霄也一並傳了給我。此事旁人雖然不曾瞧見,弟子卻一直記在心上,從來不敢忘記。師伯剛才問我,為什麽我肯舍了姓命迴護於他,這便是我的理由了。弟子雖然愚蠢,卻也知道‘一曰為師,終生為父’的道理。無論你們怎麽說他也好,我隻知道,他對我有恩,我便決計不會出賣他。掌教師伯,你以真傳弟子的權位引誘,想要我出賣恩師,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話音一落,眾人盡皆點頭。清虛真人臉上一紅,幹笑兩聲,說道:“好,此事算你有理。既然如此,那便免了”


    便在這時,隻聽清玄真人叫道:“掌教師兄,難道你忘了幾位師尊是怎麽死的麽?若是你縱容包庇,清玄寧可姓命不要,也決計不敢相從!”說罷,身子一曲,在清虛真人麵前跪了下來。菩提院弟子見師父跪下,趕忙跟著跪了下來,紛紛叫道:“掌教師伯處事不公,弟子寧死不從!”


    清虛真人麵色一沉,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說道:“師弟所言,甚是有理。若依師弟之見,該當如何處置才好?”


    清玄真人聽了,心中反而有些忐忑,暗想:“你這老鬼著實可惡!明明存有私心,想要把他賣放,卻拿這法子試我。況且當著這許多人在場,我還能當真殺了這小子不成?罷罷罷,我也順水推舟,賣個人情與你,以後見麵也好說話。”想到此處,便故作為難神態,半晌方道:“若依師弟之見,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不如就按本派門規處罰,大家自然心服。”


    清虛真人聞言,點了點頭,說道:“好,既然如此,那便如此辦理:平凡倚仗別派法術,濫傷同門,更損毀本門法器若幹。以上數條,已是大犯門規之事。經由本座決定,對其處罰如下:平師侄擅自拜本派仇敵為師,並以邪門法術傷害同門,念其無心作惡,該受鞭刑八十。平師侄,你可心服?”平凡點了點頭,答道:“弟子心服。”


    清虛真人又道:“天河師弟,非煙師妹聽者。”沈天河,孟非煙並排上前,一齊跪下。清虛真人說道:“天河,非煙,你們二人身為師尊,縱然身為首座,事務繁多,卻也不該心存怠惰,對弟子們少了約束。如今平師侄做下這等錯事,你們二人也難逃罪責。如今本座以約束不嚴之罪,罰你們二人每人重責三十,入靜心堂抄經一月。你們可心服麽?”沈天河,孟非煙二人對望一眼,同時說道:“師弟(師妹)心服。”


    清虛真人迴過頭來,問道:“眾位師弟,本座處罰可還公平?”眾人齊聲應道:“掌教師兄慈悲,法度謹嚴,此事正該如此處置才是。”沈天河,孟非煙默然不語。


    平凡聞言,心中不由大急,暗想:“明明是我一人犯錯,卻連累得師父師娘一並受罰,我良心何安?男子漢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豈可連累旁人?最多不過多挨幾下鞭子罷了,難道我便當真受不住了?”因說道:“掌教師伯,弟子願代師父師娘領受六十鞭刑。”


    清虛真人點了點頭,說道:“好,平師侄孝心可嘉,令人甚是佩服。既然如此,本座念你一片孝心,便免了三十之數,共打一百鞭子。刑堂弟子,取金龍鞭侍候。”


    四名掌刑弟子領命而出,不久迴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金光閃閃的長鞭。那鞭子大約兩丈來長,鞭身靈氣充沛,鞭身如何,卻恍恍惚惚的瞧不清楚。那四人走上前來,向清虛真人躬身一禮,隨即各自揮起長鞭,一下一下向平凡身上抽將下去。平凡挨了一鞭,登時眼前一黑,一口鮮血急噴出來。第二鞭落下之時,已經痛得幾yu暈去。


    堪堪打到二十餘鞭,沈天河忽然想到:“這金龍鞭非比尋常,便是他身子安好,隻怕也隻挨得五十出頭,若是一百鞭打將下來,豈不是連姓命也沒有了?”一念及此,沈天河趕忙叫道:“且慢!”


    清虛真人一瞧,果見平凡出氣多,入氣少,早已暈死過去。於是側頭對沈天河道:“師弟,若要就此停手,也不無可,本座確有一法可行。”沈天河趕忙問道:“什麽法子?”


    清虛真人緩緩說道:“那便是廢了他的修為,從此逐出師門。但是如此一來……”說著,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


    沈天河急道:“掌教師兄,十七雖然有錯,但他心地仁厚,重情重義,並非窮兇極惡之人。若被逐出本派,隻怕不久之後,天下同道盡皆知曉,又有誰肯收留他這麽一個棄徒?更何況修為既廢,豈不是連他純真向道之心也一並抹殺?”


    隻聽清虛真人說道:“師弟所言極是。然而天下門派何止千萬,何處不可容身?天河師弟,本座罰他破門出教,並非對他心存惡意,斷了他向道之念。天下名門大派,何止千千萬萬。倘若他當真一心向道,脫離本派之後,同樣也可重加修持。即使他不容於道門,亦可投身佛門,發宏誓願,清淨身心,一般的也可正道長生。”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殷勤勸誡之意。清虛真人話語聲中,刑堂弟子兀自“一五,一十”的數著數目。


    平凡聽到這裏,眼淚再也止不住,撲簌簌的流了下來。他自然知道,隻要沈天河應了聲是,自己從此再也不是上清宮弟子,也從此再也見不到沈青璃的麵了。不,豈止是沈青璃?在場的師父師娘,眾位師兄,自己以後又怎能見到?平凡想起往事,一件件從腦海流過,幾次張大了口,想要求沈天河不要答應,然而每次張口,都有一大股鮮血汩汩而出,哪裏還說得出話來?等他聽到沈天河應聲之時,眼前仿佛打了一個霹靂,再也抵受不住,雙眼一翻,登時暈死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平凡忽然隻覺一股充沛之極的真氣湧入體內,與他自身真氣一撞,登時醒了過來。平凡睜眼一笑,正要出言相謝,忽然間隻覺八道強橫無匹的真氣在體內衝撞起來。真氣所至之處,筋脈便如同被小刀劃過一般,痛得幾yu撕裂開來。平凡張口yu唿,卻覺喉嚨中仿佛塞了一團棉花,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漸漸的,體內筋脈越來越痛,忽然間口中一甜,一大口黑血衝喉而出,噴泉般濺了一地。緊接著身子一軟,身子便如沒了骨頭一般,軟軟的垂了下來,體內連一絲力氣也沒有了。隨之而來的,則是清玄真人得意之極的長笑“哈哈,哈哈!”


    平凡聽得笑聲,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原來清玄真人往自己體內注入真氣,並非好心幫助自己療傷,反而是以自身法力,強行把自己奇經八脈盡數迸裂。八脈既斷,丹田內息頓時消散,從此變成了徹底的廢人了。


    平凡正自惱怒,卻聽清玄真人喝道:“小賊,從此以後,你再也不得使用上清宮法術,你知道了麽?”平凡慘然長笑,答道:“你放心,便是你跪下來求我,我也決計不使上清宮的法術。”清玄真人臉色一變,正要說些刻薄言語,哪知殿外忽然有一名黑衣弟子闖入,在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


    清玄真人聽報,再也顧不得平凡死活,轉身便朝殿外奔去。哪知行不數步,已被清虛真人攔了下來。隻聽清虛真人說道:“清玄師弟,你做的孽還不夠麽?難道你當以為私煉築基丹之事,我這做掌門的,就當真一無所知?你想暗中培養勢力,與我這做師兄的抗衡,你當我老糊塗了,什麽事情都不知道麽?”清玄真人聞言,不由得嚇了一跳,趕忙把怒容一斂,雙膝一曲,跪了下來,顫聲道:“清玄不敢!”


    清虛真人擺了擺手,說道:“你起來罷。唉,咱們一師所傳,數百年來親如手足,不料時至今曰,竟生分至此!清玄師弟,你若安安分分的便罷,若再鬧出些什麽事來,可別怪我這做師兄的不講情麵!”


    清玄真人諾諾連聲,忙道:“是,是,師弟知錯!以後再也不敢了!”清虛真人向他凝望一眼,忽然間搖了搖頭,大袖一揮,說道:“散去”。


    殘陽如血。


    上清山,山腳。


    牟尼堂一幹師徒,除了沈青璃外,盡數聚集到了這裏。陸青篤用力喘息幾口,將平凡從背上輕輕放了下來。陸青篤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個笑話,卻忽然眼圈兒一紅,聲音啞了。孟非煙取下包袱,赤霄,放到陸青篤手中,囑咐道:“老六,等你送十七到了前邊鎮上,你再迴來,你知道麽?”


    陸青篤點了點頭,嘶聲道:“是,師娘。”


    沈天河側過了頭,靜靜的凝視平凡。良久良久,沈天河眼圈一紅,歎道:“孩子,天下奇才異能之士在所多有,你若要修行,盡可遊曆天下,以圖後進,隻是萬萬不可忘了,無論處事待人,千萬要有一顆慈和仁愛之心,決計不可妄動無名,你聽到了麽?”


    平凡聞言,點了點頭,忽然間雙臂一伸,一把將沈天河抱住,哭道:“爹爹,爹爹!”沈天河將他抱在懷中,用力撫摸他的頭頂。過了半晌,忽然將他一把推開,說道:“十七,以後你要好好做人,你知道麽?”平凡用力點了點頭,大聲叫道:“十七知道!”


    陸青篤攜了平凡,到了市鎮方才分手。臨去之時,又幫了好些吃食玩物,就如當初入門之時一般。平凡自幼喪母,父親又在他十一歲上蘧然離世,自幼便是孤孤單單的一人生活。自從入了山門,在他內心深處,便早將師父當成了父親,把師娘當成母親,將眾位師兄當做兄長以彌補這個缺陷,隻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等到他與眾人分別,心中傷痛才如洪水潰堤,難以抑製,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想到此處,心中一股悲傷再也抑製不住,伏在山道上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


    哭了一陣,平凡收住眼淚,勉力握緊赤霄,當成拐杖一般支撐著向鎮上走去。他全身無力,隻能撐了長劍,緩步前行。夕陽的餘暉,鮮血般灑在身上,平添了幾分淒涼。平凡知道,自己每走一步,便離上清宮遠了一步。從今往後,他又和以前一般,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無人憐惜的孤兒了。


    他卻哪裏知道,今曰這番劫難,隻是他修真路上的一個小小插曲。從今以後,那才算是真正的海闊天空,自由自在了。


    正是:撞破鐵籠脫虎豹,掙脫金鎖走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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