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和尚對於入宮講經似乎從來不心急,柳易三人走走停停。


    要是餓了,一大一小倆和尚會端著缽盂去化齋,若是渴了,山間並不缺山泉。


    三人在一個冷清的小鎮中看到一個竹竿似的扒手竊了大戶人家公子哥的錢袋,衣衫顏色不倫不類的公子哥馬上指揮家奴上前追趕。


    累成狗的扒手逃脫了魔爪之後將銀錢高高拋起,滿臉得意。


    扒手領著一隻灰毛老狗一同去買了七八個熱騰騰的肉包子,離去前不忘丟一個包子給跟了他一路的老狗。


    低頭吃完包子的老狗再抬頭時,麻稈似的男子已經不知所蹤。


    神秀冒冒失失地靠近了得意之後退著走路的年輕人。


    年輕人後背撞道老和尚時給他嚇了不輕,以為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到底是沒逃脫,一口肉包子皮厚餡小,差點沒將他噎死。


    年輕人按了按脖子將卡在了脖子內的包子皮咽下,拍著胸脯直感歎有驚無險。


    年輕人再看老和尚頭上有戒巴,又見到一個提劍的青衫公子,還有個白白淨淨到男人都想睡的小和尚,他眼睛軲轆轉後想想唐老爺家也不會養這樣的三人。


    神秀唱了句佛號,“阿彌陀佛。”


    年輕人後知後覺地以為柳易三人要搶他的包子,他慌忙把肉包子藏在身後。


    柳易抱拳笑道:“兄弟誤會了。”


    年輕人難掩笑意,覺得自己確實是腦子想的和平常人不太一樣,經常一驚一乍。


    神秀一臉慈眉善目道:“施主有佛性。”


    大半輩子沒接觸過和尚的年輕人笑意冷了下來,一臉怒氣。


    他以為老和尚要騙他去當和尚,本想破口大罵,不過今日心情不錯,好歹也算懲惡揚善了,不太想罵人,雙手合十迴了聲阿彌陀佛,轉身樂嗬樂嗬著離去。


    年輕人走遠後吹著口哨,想著今日的收獲後再迴頭望一眼三人,老和尚不算太醜,小和尚麵冷心善,至於那個青衫年輕人嘛,若不是彼此身份天壤之別,他很想結交一番。


    年輕人向後招手道:“老子名程達,字千裏。”


    柳易抱拳笑道:“老子叫柳易,無字。”


    年輕人哈哈大笑,笑世間有知己,一問知何以答,隨後年輕人說道:“交了姓名就是交了朋友,以後混不下去了,可以來白馬鎮找我,老子以後混不下去了也會找你。”


    柳易膛目結舌,心想年輕人交朋友也太隨便了吧?


    年輕人沒聽見柳易的聲音,大聲問道:“答不答應你倒是說啊?”


    柳易朗聲道:“答應了。”


    年輕人大踏步離開,不再迴頭。


    神秀在小鎮驗證佛性的事了之後,三人離開鎮子,老規矩,神秀和尚走在前麵,柳易和臥龍和尚並排而行。


    柳易離開玄空山之時楊直的話他隻當作笑言,他並不在意。


    柳易下山沒幾天,他就見那個鐵頭能搗肉醬的扈從了,雖然隻是匆匆地見了一眼,光頭男人他在玄空山見過很多,但楊直扈從的那顆光頭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光頭的來意不是試探,而是宣戰。


    柳易見了光頭後破口罵娘,“楊直你個狗日的,開不起玩笑那不開玩笑就是了,仗勢欺人算什麽東西?”


    罵完之後的柳易有些沒底氣,向神秀問道:“他真是狗屁太子?”


    神秀搖頭道:“不是。”


    柳易以為自己賭對了,抱著劍哈哈大笑道:“我就說嘛!”


    老和尚抖摟一身灰色僧衣,雙手合十道:“楊施主是皇子。”


    柳易握著木劍畫了個大圈,滿不在乎道:“太子隻有一個,皇子多了去了,怕是還不如世子大少爺什麽的值錢。”


    柳易說完之後收劍掛在要上,抬手重重地拍在與他並排而走的臥龍頭頂上,畢竟抖摟機靈學識這種事嘛,以前的王謝沒少幹。


    被柳易拍疼的小和尚抬頭不讓眼淚流出來,眼淚汪汪。


    走在前麵的神秀後腦勺似乎長了眼睛,輕輕歎息一聲,誰也聽不到他的歎息聲,但可以被感知,眼淚汪汪的臥龍望著師伯的背影,不知所有,但仿佛知道一些事情。


    走在前麵的神秀有些擔心柳易沒完沒了,苦笑道:“柳道長不必跟他一般見識,您愛聽,老僧說給你聽就是了。”


    柳易朝老道擺手,“我就想聽臥龍禪師說與我聽,你他娘的管得著?”


    柳易不讓神秀說並不代表神秀真就不說了,“楊施主是惟一的皇子,太子死了。”


    柳易笑道:“那挺值錢啊,我現在迴去認個錯來不來得及?”


    神秀和尚抬頭看青天,輕笑道:“武夫看不上廟堂,廟堂鄙視武夫。下山那日楊施主有了鄙視武夫的勇氣,柳道長今日好似有了武夫的精氣神了。”


    柳易抱拳道:“正如你有了佛家的慈悲心啊。”


    和尚輕輕點頭,笑道:“慈悲心老僧倒是有了,玄空山上清靜老道日複一日修石梯,十分無聊,師弟天天講經,一句經文他能講千萬遍也不覺得煩,更無聊,老僧悟性沒師弟高,武功沒有清靜好,但老僧與清靜相比,沒執念,和師弟相比,有信仰。以前還經常沾沾自喜,現在才發現老僧沒他們活得自在。”


    三人一直走傍晚時分,一老一小兩個和尚偷懶,趺坐在地上開始念經。


    柳易忙前忙後拾了柴火生火,天已經慢慢黑了,柳易摸黑又割了蒿草堆在火上,火堆上冒出了一股能驅散蚊蟲的滾滾濃煙。


    柳易割了一堆茅草鋪平在石頭上,累了一天的他躺在石頭上麵。


    明月當空,天上的星星忽閃忽閃的,如同麵餅上的芝麻,可惜蒼天不是麵餅,星星自然也不是芝麻。


    柳易伸手從懷中掏出個幹硬的麵餅咬著,麵餅實在是太幹了,柳易起身偷臥龍的水葫蘆。


    神秀和尚的水壺他已經偷過很多次,首次偷臥龍水葫蘆的柳易當下就著了道,新做的水葫蘆盛裝的清水也是苦澀的,喝了之後的柳易打了幾下冷顫,嘴巴差點就閉不下來了。


    柳易最終還是忍住了丟葫蘆的衝動,小和尚知道他有錢,萬一開口第一句話就找他借錢買水葫蘆如何是好?


    躺在石頭上的柳易半夢半醒間做了個夢。


    一座宏偉巨大的宮殿,大殿中央有個身高萬丈的雕像,雕像一手持劍,一手上托著個以雲為衣裳的女子。


    大殿堂內站滿了人,都是劍客,因為他們都帶著劍,各人帶劍方式不盡相同,背著、抱著、掛在腰間皆有,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複雜,敬畏崇拜自豪皆有。


    站在眾人身前的幾個老人白發蒼蒼,眉毛老長,他們麵上有敬畏,也有躍躍欲試的炙熱。


    柳易眯眼仔細看了看那個雕像的麵容,有點像他,至於那個女子的麵容身軀他根本看不清,在他走近後已被衣裳遮了整個身子,那麽大的神像上的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柳易心想應該是任何人也看不清女子的麵容。


    柳易聽到開門的聲音,大殿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走進來一男一女。


    男子以火為衣,以鼎為冠,渾身炙熱,金光閃閃。


    柳易未見其人貌,先聞其爽朗笑聲,待到見時才知道是個麵闊口方,身材高大的漢子。


    女子以水為衣,一身清輝,女子還在遠遠地柳易就覺得如沐春風。


    對於一男一女的橫穿大殿,滿屋子的劍客下意識地讓路,包括那幾個老人也不例外。


    男子一臉笑意道:“看我給你做的雕像如何?”


    柳易剛才已經記下了雕像麵容,現在才發現多半像自己,少數有點像男子,柳易抱怨道:“不像我,也不像你,不倫不類。”


    男子一手搭在柳易肩膀上,小聲嘀咕道:“你幫我做這樣的媒人,我也隻能幫你做這樣的雕像。”


    女子一手拍在男子的肩膀上,吃疼的男子趕忙鬆開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大庭廣眾之下雙手抱著女子。


    巨大雕像在柳易心中砰然炸開,柳易驚醒,隻見天現黎明,隻覺身下茅草,


    柳易起身練劍。


    夢醒之後的柳易意氣風發,練劍賣力,一練就到了巳時許,幾人吃了幹糧繼續上路。


    ……


    ……


    兩人快到汝陽城的時候已是六月。


    九郡六月多雨,不下雨時天氣很熱,趕路的行人如同頭頂著太陽一樣,幾乎被曬到冒煙。


    天熱口渴時大多需要忍著,不能想喝水就喝水,喝多水之後人軟弱無力,渾身無力就走不動路了,三人在驛路旁見到七八十人背著斧頭,同時還斜挎著一大纏子粗繩。


    他們是官家負責維護驛路的工人。


    大沁同樣是維護驛路的工人就分了三種,有修路的,架橋的,維護的,工有不同,又都是苦力活,但他們地位崇高,都是吃皇糧的。


    三種工人中又分了七八種,而幾個背著斧頭的工人是專門負責砍樹的,遮擋驛路的大樹都將它砍倒拉向一路外。


    軍民兩用的驛路通常不會出現大問題,就算是路旁某幾棵樹長大了礙著路,民間那些漢子也會順手砍一砍,管那些驛路的護工十分消閑。


    汝陽城四周驛路發達,路有長短。


    柳易三人所走的這條驛路單單是軍用的,汝陽城與北方三十裏外的駐軍大營和重鶴關三者形成了犄角之勢,這條驛路正是三個地方的紐帶,城北駐軍可以迅速達到迅速馳援的目的,但民間商隊去往河間郡的少之又少,更何況這也不是去河間郡最近的路。


    三人路過大營時天要下雨了,一路上都是該死的蟬鳴聲,進入密林後蟬聲更勝。


    神秀拉攏著腦袋說道:“前方林子中有殺機,不知是針對柳施主的還是針對老僧的。”


    柳易停下步子笑道:“肯定是針對我的了。”


    柳易先邁步子走到神秀麵前,一馬當先,在深山當土匪的柳易哪次搶人不是衝在最前麵,狗日的太子殿下,老子跟你死磕到底。


    柳易邊走邊想著怎麽保命,與神秀和尚“委婉”地商量道:“你這身行頭不行,臥龍小和尚這身行頭也不行,你倆走一起,就像是大騙子帶著小騙子一路坑蒙拐騙,我柳易就不同,說句玉樹臨風再貼切不過了,看起來麵善心慈,你知道我與飛升台上的小道童很熟對吧?”


    神秀點點頭。


    柳易笑道:“你給我保命,以後你們佛道之爭,我讓小道童給你們放水?”


    神秀聽後眉開眼笑,試探性問道:“真的?”


    柳易也不廢話,笑道:“我跟他啥交情你不知道?”


    神秀摸摸臥龍的小光頭,笑道:“好。”


    柳易笑道:“在山下的日子你都護送我。”


    神秀爽朗道:“行。”


    都是聰明人,也都是爽快人,做事都不拖泥帶水。


    柳易幾句話就把小命談妥,依然是一馬當先跨入密林。


    三人平靜地走出了密林,按理說三人就該去汝陽城才是,但神秀和尚沒有馬上去汝陽城,而是每天在汝陽城方外兩百裏以內轉悠,有時砍一棵樹,有時拔一棵草,有時挖一抔土,還是很喜歡說“有佛性”。


    某日下雨,三人在茅草屋簷下避雨,屋內老嫗給他們端了三碗熱水。


    神秀雙手合十道:“有佛性。”


    某日三人在市井中添置燒餅,拿著糖人稚童把糖人遞給家貧的小夥伴吃了一半,他才愉快地吃起來。


    神秀雙手合十道:“有佛性。”


    某日三人在山巔砍了棵大樹,下山時看到擔著一擔柴火的樵夫將不小心躥出土的蚯蚓用腳薅在一邊,隨後放下柴火,樵夫用柴刀挖了個坑重新將蚯蚓埋在土裏。


    神秀和尚對樵夫說道:“施主有佛性。”


    樵夫挑起柴火,將扁擔挪在了習慣的位子,挑起柴火後笑道:“我想著它好歹是一條命。”


    神秀和尚雙手合十朝樵夫行了一禮,樵夫挑著柴火下山,什麽也沒看見。


    某日三人被占山為王的強人擄上山去,強人隻劫財,不傷人命。


    強人頭子命兩個嘍囉將三人送下山。


    神秀雙手合十說道:“施主有佛性。”


    強人頭子抬頭苦笑,一臉的笑,一臉的苦澀。


    柳易三人被送到山下,神秀對兩個強人嘍囉說道:“兩位施主有佛性。”


    兩個強人不見得有他們老大好脾氣,一個敲他兩板栗。


    神秀和尚依然說道:“兩位施主有佛性。”


    其中一個強人咆哮地說了句“滾”。


    神秀和尚笑容溫暖,並無不快。


    某日三人見到渡船上的疍民父子倆竟給身無分文的讀書人撐船過河。


    那個讀書人上船後侃侃而談,“若得高中,必會上書禦案,廢了這賤籍之製。”


    神秀雙手合十道:“佛性也。”


    柳易看了一大一小兩個和尚四個月,他隻見大和尚佛心,不見私心,他沒看到小和尚的心,不知道他是什麽心。


    柳易這迴見了很多事,但他似乎並無多少感觸,好似超然物外。


    假道士猶如真方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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