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空山藏書樓中,那個所有人以為棄佛修道的苦行僧並沒有去翻那幾本道家典籍,天天上藏書樓,卻隻翻那抱樸子外五十篇,讀書極慢,慢到柳易都替他急,漢子卻一點也不急,柳易現在讀書很上道,自從拜了許先生為師,柳易的學問增長極快,在那座小院裏,他的書堆了滿滿一桌子。


    柳易讀書讀到了快意處,總會不自覺地拍大腿,若許先生坐的近些,他還能連許先生的大腿也一起拍。


    許先生說讀書讀到快意處時,浩然氣才生出,柳易覺得自己已經有幾分浩然氣了,他現在讀書,快意疊生。


    看漢子讀書,柳易很急,讀書就得大聲讀出來,而不是閉嘴用眼睛瞧書,許先生還說過讀書得養浩然正氣,你都不讀出來,怎知浩然正氣在哪裏?


    由釋轉儒的漢子讀書困難重重,三教典籍教義雖說大多數殊途同歸,但曾經佛法修為通天的漢子讀起儒家典籍來,依然有很多不解之處,這不遇到了疑惑,持卷一路來到這飛升台請小道童給他解惑,小道童早上去和尚廟的農田裏挖了一早上的蚯蚓,現在在飛升台邊上用筷子夾著蚯蚓拋喂仙鶴。


    柳易如小道童一樣坐在崖邊,持著筷子夾蚯蚓,一大一小兩個道士侃大山,基本是柳易說的多,畢竟柳易的江湖經曆比小道童豐富得多。


    柳易說道激動處哈哈大笑,不但拍自己的大腿,連小道童的大腿他也拍了,蓄起了頭發的苦行僧疑惑不解,但依然上前打擾這一大一小。


    身材高大壯實的漢子不做合十的佛家之禮,學了儒生拱手之禮,以沙啞的嗓音問道:“在這抱樸子中,吾不解之處甚多,可否請小仙師解惑?”


    小道童將一根蚯蚓拋到崖外,引得數十隻仙鶴爭相啄食,小道童咯咯直笑,答道:“這雲海翻騰都看不完,哪有時間給你傳道授業解惑,滾。”


    小道童說完話之後才想到剛才他說了個“滾”字,現在覺得自己剛才的氣勢應該與百裏青青劍斬煙雨樓不相上下了吧,想完之後,小道童在崖邊愉快地打滾。


    漢子苦笑一聲,左手背於身後,右手持卷與胸齊平,一邊讀書一邊轉身離去,離去前自然不忘再行一次蹩腳的拱手禮。


    柳易打量著這個漢子,走路十分穩健,漢子迴頭對他咧嘴一笑道:“明年吾要下山參加科考,可否請小仙師幫吾從哪山下尋一本書來。”


    柳易下意識地點頭後迴過神來,說道:“你立個書單,迴頭有空我就去山下買來,錢不能少,跑腿費也不能少。”


    由釋轉儒的漢子用食指在那石板上一口氣寫下了三十來本儒家典籍,筆力之強,像是刻在那石板之上似的,字如長槍大戟,老龍出海。


    漢子邊寫邊說道:“吾自會送錢來,不必擔心。”


    漢子走後,柳易打趣小道童,“小仙師,能否教我那神仙之法?”


    小道童笑了笑,也不在這話上糾纏,隻說道:“這山上有老道喊我師叔,小道喊我師叔祖,就你那師父,硬要喊我祖師爺,誰稀罕當香煙熏香火烤的破敗祖師爺啊,要不是因為你這徒子徒孫,我都不樂意和清靜說話。”


    柳易丟下筷子,起身提著木劍準備比劃,好奇問道:“哎,你們玄空山祖師爺以前幹嘛的?“


    小道童依然坐在崖邊,以一個極其不舒適的姿勢扭頭望著準備練劍的柳易,“修道唄,要不我念幾支道歌給你聽?”


    柳易笑道:“說來聽聽吧,不然咱倆聊天,光我一直在巴拉巴拉地講,遲早我的故事講完了,咱倆就得看著雲海無聊。”


    小道童正了正衣冠,清清嗓子唱道:


    “劍起星奔萬裏誅,風雷時逐雨聲粗。


    人頭攜處非人在,何事高吟過五湖。


    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


    仗劍當空千裏去,一更別我二更迴。


    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傳劍要收。


    今日相逢江海畔,一杯村酒勸君休。


    龐眉鬥豎惡精神,萬裏騰空一踴身。


    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


    小道童唱完後,柳易笑道:“雖說不太懂,可聽到劍啊酒啊的,感覺有著一股子氣。”


    小道童迷眼望著翻滾的雲海,笑道:“你悟性真高,已經懂了。說不定你練那祖師爺所謂“一斷無明貪嗔,二斷無明愛欲,三斷無明煩惱”的天遁劍法也能一日千裏。可惜金液大丹與靈寶畢法早已無人去練,可惜可惜!”


    柳易笑道:“其他的不急,我先練出劍芒再說吧。”


    小道童自顧自說道:“玄空山上很多道士練劍,劍道天賦好的練,劍道天賦平平的也練,厲害的沒能做那飛劍斬黃龍之壯舉,不厲害的,就算到山下擺個雜耍攤,也不見得能爭多少銅錢,唉,我都替祖師爺愁啊,他這些徒子徒孫,一個二個的都不成器。以劍術入世修行,以劍道登堂入室,以俠義平世間不平事,以斬妖降魔、除邪惡,殺兇頑登九霄,好是好,可貧道和林硯都選了條容易得道的法子,他的道在燒水做飯間,貧道的道在閑雲野鶴間,他哪天不覺得燒水做飯煩了,道就成了,貧道哪天知道什麽叫閑雲野鶴了,道也成了。”


    柳易插話道:“看起來很容易嘛!”


    小道童將筷子仍下山崖後才想起自己扔的是筷子,一臉愁苦道:“我也這麽覺得,那就是沒看透啊。”


    隨後小道童撿起柳易放下的筷子繼續夾著蚯蚓朝山崖邊扔著,笑道:“颯露山老祖曾想以易龍、指玄,先天三境劃分天下武夫之境界等級,可他那有我玄空山老祖天縱奇才,熬到死也沒讓他得逞,說起這個,那代玄空山幾個道心崩碎的老道們功不可沒啊。”


    柳易不懂這些道家內幕,也是頭一次聽說這天下武夫境界劃分之爭,忙問道:“不知玄空山祖師爺怎麽劃分武夫境界?”


    對於柳易的沒見識,小道童嗤笑一聲,自豪地說道:“相生境,無極境,太極境,化境。”


    小道童起身,舉手投足間頗有一番指點江山的氣勢,笑道:“短短四十年間,儒家那一身浩然正氣竟然已經消失殆盡了,曾經的三教教義之爭變成了如今的佛道之爭,武之境界,佛家硬要以‘金剛、般若、涅槃’對抗我玄空山祖師爺的‘相生、無極、太極’三境,我道門太極之後有化境,入了化境可飛升,他們佛家涅槃之後啥也沒有了,所以不論是打架還是吵架,我道家都該贏才是。”


    柳易沒見過這麽意氣風發的小道童,也不再打擾他,忽記起一事,說道:“那要去科考的漢子看起來挺老實,怕不是要耍賴了,我得去催一催。”


    小道童在懸崖邊坐下,晃著腿說道:“玄空山祖師爺有言,世間若有不平事,當以俠義之劍破之,貧道在想,若自己做了不平事,何為?”


    柳易摸摸鼻子,說道:“以後還真得喊你祖師爺了,小道童。”


    柳易臨走前揮手笑道:“你說我悟性高,你小子也有眼光啊,天賦不高的人能在這座山被佛道兩家據理力爭?”


    小道童聽到柳易提起這事,哈哈大笑,笑得在崖邊直打滾,忍不住透露道:“其實佛道兩家都看不上你,就擔心以後有你的那家吵架輸了,把罪過歸在你頭上,吵架輸贏的事口服心不服。”


    柳易聽著小道童說的還挺有道理,問道:“當真?”


    小道童輕聲道:“你都要喊我祖師爺了,我還騙你呀?”


    柳易輕笑道:“誰知道啊,知人知麵不知心,山下那些算命道士一直都在說假話,人有不順之事才去算命,算命道士知道善男信女有不順運道,非但不安慰,反而往各種家破人亡上牽引,就為了所謂的逆天改命,隨後多掙幾個銅錢。”


    小道童不知將筷子丟在了哪邊,多半是丟下崖去了,輕笑道:“算命的多是陰陽家子弟,他們經常挑事。”


    柳易去藏書樓向漢子拿了銀錢嗎,他不再繞道去飛升台與小道童聊天打屁,而是去小屋裏,漢子列的書單裏,他的小屋裏就有七八本,自己看完了,也記下了,賣給漢子看也無妨。


    玄空山山頂最高處是飛升台和佛道兩家的藏書樓,其次才是道觀佛寺。


    柳易到屋裏挑了七八本書,其他的還得下山去買,他一路朝著石梯子下山,很多時候想一步多跨幾級,又心存恐懼,想跑快又不敢跑太快,慢了又覺得不甘心,大多數時候是一步三階地往下跑,也有可以眼花了,會突然忍了一下,那一步隻能跨兩級台階。


    柳易的動作看起來十分滑稽,人之常情。


    柳易花了兩個時辰跑到山腰新修的石梯處,師父不在,先生躺在樹下陰涼處,一身杵著頭,一手持書。


    柳易抱拳行禮,問道:“先生,我師父哪裏去了?”


    許先生將書移開,笑道:“他算卦好幾天了,這幾天宜出行會友。”


    柳易輕聲說道:“寒冬臘月玄空山山霧彌漫,先生大可不必躲在樹下乘涼。”


    許先生四處看了看,笑道:“是了,沒注意。”


    柳易下山。


    許先生笑道:“可惜你沒見到百裏青青蓄勢的一劍,若心境有了,小道士說的天遁劍法說不得真的可以一日千裏。”


    柳易覺得石梯也不可怕啊,一步敢跨四級石梯了,不過平淡心境沒能保持多久,腳步再次雜亂無章,沒走幾步,石梯子沒了。


    一直看著柳易的許先生再次將書卷移到眼前,輕聲問道:“先生的兒子似乎平平無奇啊,先生怎麽看上他了?”


    天地寂靜,山霧彌漫。


    踩在泥巴路上的柳易小跑下山,買了十多本儒家書籍,笑道:“討飯的不當家,一當家就敗家,白得的便宜占了心不安,不占的話,都恨不得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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