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玄空山下,段寶生背著琴風塵仆仆而來。


    段寶生在山下看沁水,頭天吃了和尚廟素飯,第二天他吃了道觀的齋米。


    玄空山下,看門的老道邀請段寶生往道觀裏走,段寶生搖頭。


    他從和尚廟上山,在山腰,老道繼續幹活,許先生抱拳相迎。


    第二天夜晚,三人一同來到柳易的屋裏,段寶生撫琴。


    清靜洗著自己的道袍,問道:“你們陰陽家也摻和進來了。”


    段寶生停下撫琴,笑道:“陰陽家嘛,就是四處挑事唄!”


    段寶生出門趁著燈光四處打量著房屋四周。


    古樹重重,月色從林間射了下來,照在黑色的樹幹上,柳易所住的道觀紅牆青瓦,今後啊,會有很多人住進這個獨一無二的住處。


    段寶生籠著衣襟進門,抱拳問道:“先生可是他的學生?”


    許先生抬著袖子,笑道:“前麵的動靜確實大了點,讓你們這些尾巴捕捉到了。”


    段寶生將琴裝入琴囊中,坐在柳易的床榻上,伸手將柳易的手抽出來放在被子外,說道:“我覺著吧,他不會隻有個假兒子和幾個假讀書學生,還應該有個有點真的讀聖賢書的學生。”


    許先生起身走到桌前,將琴從琴囊中拿出來,放在桌上奏了一曲,曲子極短,完了之後徐先生閉眼坐著享受了一會兒,起身笑道:“陰陽家的後生不但壞得很,嘴更損。”


    老道累了一天,起身迴去休息。


    柳易睜著個眼睛骨碌直轉,段寶生起身拍著胸脯,笑道:“老子叫段寶生,專門來看你死了沒,沒想到沒死,哎,浪費我的光陰了,一寸光陰一寸金,反正你傷好了之後,得賠錢,賠大錢,一隻手提不動的大袋子錢。”


    柳易嘩啦啦往下流淚,問道:“我還得揍師父和許先生一頓?”


    許先生起身攤手,笑問道:“有典故?”


    柳易輕聲道:“無。”


    段寶生咯咯直笑,“那你還哭?”


    柳易輕聲道:“躺著的時候眼淚多。”


    第二日段寶生扶著柳易在山上走一走,柳易換上了那身青衫,將手臂搭在段寶生得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走著,一路都是段寶生四處遠眺,講著山上山下,周邊各縣和山外大山。


    柳易並沒有太多問題,山上道觀那麽大,古樹那麽多,眾仙大殿那麽多,二人卻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和尚廟。


    欒塗縣王家的十一少爺變成了臥龍小和尚,在大殿不修佛法,不事佛事,一心修起了閉口禪,見了柳易,不喜不悲,似乎與他無關。


    柳易算是知道了,為何慈悲的菩薩隻有慈悲,沒有笑,為何金剛怒目隻是怒目,無恨。


    有朝一日成了世外人,出塵了,想入世就難了,禮佛修道認真了,入世成人也不得了。


    看著麵無表情的臥龍,柳易笑問道:“有閑錢的時候記得賠我五兩銀子,在武定縣借去喝茶的銀子啊,你小子還記得吧?”


    臥龍雙手合十,無話無行。


    柳易看著裝神的臥龍,氣不打一處來,準備抬腿踹他一腳,嚐試著抬不起腿,吩咐道:“段寶生,你替我踹他一腳。”


    段寶生將柳易放了靠在神龕上,抬腿狠狠地踹了臥龍一腳。


    臥龍被踹在地上,起身雙手合十,看著大殿上的柱子,麵無表情。


    柳易知道世上再無王家十一少爺了,也再無平時溫文爾雅、借錢時趾高氣揚的王謝了,柳易覺得有點悲傷。


    段寶生攙扶著柳易返迴道觀,路上段寶生自笑道:“我們陰陽家你可能沒聽說過,但以後你就會知曉了,陰陽家啊,厲害著呢,也不是壞人。”


    柳易掙脫手臂,靠在一棵沒有枝葉的古樹樁子上,笑道:“那你就說說你們陰陽家,讓我這個山裏長大的土匪長長見識。”


    段寶生恢複了賤賤的表情,笑道:“陰陽家本是道家分支之一,儒家分了無數流派,什麽心學,什麽理學,什麽氣學,什麽讖緯神學,最後都沒能成氣候,賢士君子都在短短四十年的科舉中消失了一身的浩然正氣,我陰陽家的陰陽讖緯之學,卻不出自儒家,而是來自道家占卜之術,我陰陽家將其發揚光大,練氣士遊曆於陰陽讖緯之間,小可以算命維持生計,往大了說嘛,禍亂天下和平地天下亦可。”


    柳易靠著樹哈哈大笑,輕聲道:“你們陰陽家就是到處害人啊,蒼天無眼,沒讓你們遭天譴。”


    段寶生搖頭,反駁道:“害人不至於,幫人也不至於,再說了蒼天有眼,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不是遭天譴了?”


    柳易指著蒼天大罵道:“老天無眼,老子這麽個大善人,還他娘的被天打雷轟了。”


    段寶生嬉笑道:“你怎知打你的是老天,就因為雷從天而降?”


    柳易將手搭在了段寶生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走路,問道:“打我的不是老天啊?”


    段寶生搖頭,“你這資質,老天還看不上,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之上有大道,大道之上是青天,誰打的你?鬼知道。”


    柳易迴了院子,看著院外的悠悠古鬆,他一瘸一拐地進屋子找了木劍,拿著出門練了兩個時辰。


    段寶生看著練劍的柳易,決定到其他地方逛一逛。


    ……


    ……


    玄空山為佛道兩家祖庭,佛道之爭如火如荼,就差大沁以王朝的名義組織一次佛道之爭了。


    玄空山上有個飛升台,飛升台曾經不叫飛升台,而是地藏王菩薩的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三百年前道家在佛道之中吵贏了,道家大興,興盛了三百年,佛家一步一步地被擠壓到隻剩一個小院子了。


    三百年前的佛道大爭,佛家的水陸道場變成了道家飛升台,除了兩家吵架,光頭大和尚不得再接近飛升台一步。


    段寶生不再背琴,拾步上了飛升台。


    飛升台上,十四五歲的小道童一身黃色道袍,頭戴蓮花冠,一人坐在懸崖邊,將雙足掛在懸崖邊上,雙手撐著大半個身子,仰躺著觀看著洶湧翻滾的雲海,小道童下意識地搖晃著雙腿,似乎一直看不厭雲海仙山,又似乎不是在看雲海仙山。


    段寶生上了飛升台後,一步一步地穿過廣闊的飛升台,與小道童齊身,兩人一躺一站,段寶生舉目遠眺,笑道:“玄空山與颯露山相差很大。”


    小道童也不看一身棉衣的段寶生,抬了雙手仰躺在石板上,背脊直接靠在了地上,輕聲道:“陰陽家來人了,準沒好事。”


    段寶生轉頭遠眺近處黑青色,遠處淡藍色,及遠處灰藍色的延綿大山,問道:“山上仙人也怕了?”


    小道童躺在崖邊孩子心性地翻滾了兩轉,憨笑道:“不怕。”


    小道童轉身,嬉笑道:“你從颯露山而來,那你應該看過颯露山的林硯吧,怎麽樣,他和我相比,誰長得好看,上迴我感覺颯露山上有兩個師弟,你說有幾個?”


    段寶生打量著這個躺在地上,身量還未張開的小道童,輕聲道:“林硯嘛,我見著了,長得很好,但沒你好看,黃翎收了個弟子,叫韓豆兒,我也推算過了,應該是氣運如山的大帝轉世,可惜了,氣運沒了,大帝的根骨倒是還在,但已經支撐不起他的天賦,以後你們三人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有的爭。”


    說完之後,段寶生下了飛升台。


    小道童起身,雙手撐著身子仰在懸崖上,萬事漠不關心的樣子,隨手掐拾算了一卦,咯咯直笑,悠然地看著雲海。


    段寶生下山給柳易買藥,在山腰,清靜和許先生一人在忙活,一人躺在樹下,一手支撐著頭顱,一手持書。


    段寶生抱拳問道:“老道長,我早就想問了,你和清輝、黃翎,誰是師兄,誰是師弟?”


    老道停下手上的活計,答道:“清輝是師兄,黃翎是師弟,師弟剛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娃兒,貧道經常將他扛在肩上,他無數次撒尿在貧道脖子上,一大泡尿能順著貧道胸膛流到腳背,老道不但要洗自己的衣裳,還得給他洗尿褲子和屎褲襠。”


    段寶生不再問,行禮後繼續下山買藥。


    ……


    ……


    颯露山持道峰上,平流王世子劉木枯一身狐裘,與一年四季都穿一件單薄道袍的清輝下棋,兩人皆是落子極慢,林硯看了一會兒,再無興趣,起身燒水做飯去了,今天有客人,師父忙陪客,他還得幫師父掃雪。


    思忖的空當裏,劉木枯右手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上撚著棋子放在膝上畫著圈子,問道:“許先生來過了?”


    活了兩百歲,生機枯竭的清輝一直留戀著持道峰上的雪花,不忍飛升,老道擠出一臉幹癟的笑意,笑道:“來過了,陰陽家的後生也來過了。”


    劉木枯不急著落子,左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了兩聲,緩了唿吸後問道:“到底是多大的事呀,這麽多人都露麵了?”


    老道搖頭道:“貧道亦不知。”


    劉木枯搖頭道:“該不是改朝換代那麽簡單,但改朝換代的契機何在啊?”


    劉木枯落子。


    老道跟著落子,笑問道:“劉先生也要去爭一爭?”


    劉木枯搖頭,“我嘛,爭什麽啊,就想著多活幾年。”


    老道笑道:“不難。”


    劉木枯再次落子後問道:“道長覺得李公角如何?”


    清輝輕聲道:“許先生在玄空山,他也該去玄空山才是。”


    劉木枯落子後起身,棋局已進收官階段,輸贏嘛,都不重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道路漫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味道也還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味道也還行並收藏劍道路漫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