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人來了嗎?”一個上了年歲的土匪閉眼仰躺在草叢裏,刻意壓低聲音問道。


    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柳易右手鬆離刀柄,在黑色棉質衣服上擦著手掌心的汗水,不耐煩道:“來了來了,不過看起來不像什麽有錢人,穿著和你我一樣。”


    那人咕噥道:“大當家穿著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但他有錢我們可都是知道的。”


    那人正準備起身,柳易趕緊按住他,輕聲道:“別動,就你這斤頭,隻會打草驚蛇,有紮手點子!看到那義威二字了沒?”


    好漢一聽驚懼道:“開陽郡最大的鏢局?風緊扯唿!”


    柳易迴頭罵道:“扯唿你大爺,我家裏都揭不開鍋了。”


    漢子不甘示弱,對罵道:“扯唿你大爺。”


    柳易左手用力將本就不超過八十斤的漢子按在地上。


    被死死按在了地上的好漢叫囂道:“是不是不服?不服幹一架?”


    柳易道:“要不是老子平日裏讓著你,你覺得你這瘦身板經得住一刀?”


    漢子放棄了掙紮,莫名的有點心虛,輕聲道:“那也算我贏了”


    柳易點頭。


    來人離著他們二十丈的時候,柳易起身,悉悉索索地穿過草林子,反手握刀,將整個刀身立在背後,怒喝道:“要錢要命?要命的,人滾蛋,要錢的,命留下。”


    義威鏢局的大少爺林晚春被這個小土匪的邏輯給逗笑了,反問道:“那你們要錢還是要命?要錢的話,還不得自殺啊!”


    柳易也覺得自個兒糊塗了,抱拳歉意道:“初次喊口號,沒什麽經驗,不對的地方,公子多擔待。”


    林晚春表情戲謔,嘻嘻笑道:“原來綠林中也有這麽好玩的人物啊,會會你。”


    幾個鏢師見自家大公子準備出手,紛紛聚在一團,期待著這場捉對廝殺,輸贏毫無懸念,自家大公子曾憑著一劍一馬看遍了九郡山河和四國風光,六年之後還能完好無缺地迴來,武功人品自然都是極好的,而那個傻傻愣愣的小土匪,注定要成為公子的劍下之魂了,眾人紛紛下注林晚春幾招幾式能贏。


    林晚春以劍拍馬之後,劍尖抖了個絢爛的劍花,全力破陣。


    柳易橫刀於胸前作防守狀,劍尖將至,柳易突然飛身越過整個馬身子,踩在了馬後腿上,出刀收刀入鞘離馬四步一氣嗬成,不忘搖頭奚落道:“裝傻騙你的啊,你還信了。”


    鏢師們驚唿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鏢頭最喜歡的大公子死了,都沒能使出一身真本事就死了。


    反應過來的鏢師紛紛驅馬上前將柳易團團圍在中間,使弓好手則騎馬遊獵於圈外,刀口上生活的之人對於身邊人的生死,有多悲傷什麽的談不上,押鏢的途中,都會死人,活著的這些人,大都是已經送走了二三十人的機靈老手,曾經活著的時候一起押鏢,經過大鎮子時,安全了,大家都是兄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在話下,死了的時候,忙著押鏢,屍也不會幫忙收拾,最大的義氣就是你家裏老幼我給你養著。


    死的是林晚春則大大不一樣,義威鏢局下一任鏢頭死了,老鏢頭肯定不會饒了他們,這麽多年在鏢局內押鏢,掙到了錢的同時也結下了仇,離開了鏢局沒了收入不要緊,鏢師們有的是力氣,餓不死一家老小,但結下的仇是個死結,手上基本都有這個山寨那個幫派人命的鏢師們,沒了鏢局這杆大旗庇護,真不是那些亡命徒的對手,因此押鏢的鏢師,沒有幾個是好下場的。


    隨身伺候的丫鬟奴婢,這時才尖叫道:“公子……”


    “二狗子你們還他娘的不出來?”柳易不敢迴頭,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兩個使弓的身上,剛才他說這話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兩個弓手都眯眼了。


    “兄弟們,殺人越貨啦!”二狗子臨危不忘得瑟心中那小點學問,大聲說道。


    草叢裏亂哄哄地躥出了大概七八十人,皆是衣衫襤褸、零零散散、無陣無形的烏合之眾,接著出現的情景,鏢師們仿佛是在與年邁的百戰之卒對陣,十三人護送著持刀的柳易慢慢靠近馬車,準備砍倒鏢旗。其他人分為三陣,兩陣作左右襲擾,鏢師們心頭大震,不自覺地握緊了刀柄,心中早已生出退意,金字招牌是鏢局的,命是自己的,都拎得清。


    護鏢隊伍中走出一個文士帳房先生打扮的中年人,並沒有說黑話談判的意思,而是慢慢靠近金主,嘀嘀咕咕地說著,開始時金主直搖頭,兩人又拉著袖子談了兩聲,穿著臃腫的金主才點頭,幾個鏢師結防禦陣形,丟下滿當當的貨物,護送著金主離開。


    柳易抱拳喊道:“有時間常走這條路啊,有錢就送點來,我們兄弟十分感激,沒錢路過的話,可以上山,山寨上酒肉不敢說,粗茶淡飯管飽。”


    一個身材雄壯的鏢師抱拳道:“這梁子我義威鏢局記下了,他日必來討教。”


    柳易擺了個自認為和煦的笑臉,問道:“這位押鏢師傅貴姓啊?”


    離去的鏢師不再說話。


    柳易自顧自輕聲說道:“不說是吧?那算了,隻要下次來的時候能多帶些銀錢來,山寨中酒肉加蒙汗藥招待各位。”


    柳易好奇問道:“二狗子,打開看看這裏麵裝的是何物?”


    二狗子無奈,解釋道:“這不合乎規矩,咱們該抬到山寨大堂,在眾位兄弟的麵前打開。”


    七八十人抬著箱子上山,山寨忠義大堂,大約一千餘人看著滿堂的箱子,眼中皆透著貪婪。


    山頭的大當家陳混,在江湖上得了個金刀的諢號,一把金絲大環刀耍起來剛猛威武,這等厲害的角色落草之後,搶劫的買賣那是做一趟成一趟,買賣做的太好,山寨經曆了短暫的發展之後,開始進入了一個慘淡的光景,柳易買賣做成了之後,都已經在吆喝那些倒黴蛋以後常走這條路了,吆喝的話挑不出毛病,不過以後義威鏢局走鏢,多半是不會走這條路了。


    今日陳混特意換了身破洞少一點的衣衫,端坐正位道:“開吧。”


    五十個大小箱子依次打開,八大箱白花花的銀子,五大箱黃燦燦的金子,另有一箱子金砂,十箱絲綢布料,其餘古董字畫三箱,書集十二箱,奇石兩箱,盆景四箱,珊瑚一箱,其餘玩意物件四箱。


    大多數人看著八大箱白銀和五大箱黃金已經挪不開眼神了,開箱子的幾個嘍囉,先前也是心不在焉地開著其他箱子。


    看著這一箱箱好東西,陳混心情大好,問道:“柳易這混小子呢?”


    二狗子答道:“磨刀去了,他讓我和大當家說,‘他就要那柄劍和五兩黃金,其餘一概不要。’”


    陳混笑道:“這混小子想的倒是美,誰不想要黃金啊!”


    滿堂哄笑。


    接著陳混說道:“既然都想要,山寨就分一半,除了金銀,其他那些玩意,明日裏我派人送去劍膽城折賣後用作去官府活動的銀兩。”


    滿堂附和。


    站出來一位瘦猴似的好漢問道:“大當家,官府什麽時候來人招安啊,我都有點等不及了。”


    這個聲音代表了所有人的心聲,大多數人都很向往,自己當上將軍之後,買七八十畝田地,娶個媳婦,如果還有閑錢就再娶一個,生兩個帶把的繼承家業,這輩子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第二日,柳易得到了那柄劍和五兩黃金,山寨中有幾人為人忠厚老實,皆是跟著柳易老爹一同經營山寨的老人,這些年柳易長大了之後,兩方基本沒有往來,今日幾人聯袂來到柳易家裏,柳易正在大樹下磨劍,身量瘦弱的老人問道:“你小子真容易滿足,就不想知道其他人分了多少金銀?”


    柳易磨著劍答道:“不想。”


    老人抬起手臂,吹了吹袖子上的灰塵,接著問道:“那你想知道其他錢去哪裏了嗎?”


    柳易利落答道:”活動官府,山寨誰不知道啊!”


    老人摸了摸柳易的腦袋,眼裏滿是欣慰,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什麽這些年官府隻剿山寨而不招安呢?”


    柳易看了看劍刃,單手抄些水淋在劍刃上,看著鋒利的劍刃,柳易露出一絲笑意,輕笑道:“銀子沒喂飽唄,這個道理誰都懂。”


    老人搖頭,恨這孩子把所有人都想的太善良了,重聲道:“如果我說銀子壓根就沒到過那幾個大人的嘴裏你小子信嗎?”


    柳易放下劍,不鹹不淡地說道:“我相信大當家。”


    名叫張五的老人讀過幾年書,能辯些道理,說道:“混小子,在你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懷疑了,晚上你去後山看看,咱們大當家是什麽嘴臉,不當得起金刀這個名號?又當不當得起咱們的大當家?當不當得起你義父?”老人說話語氣平平,一連三問則慷慨激昂,不似平常。


    夜晚,柳易悄悄提著刀來到後山,看到了他最崇拜的大當家把錢交給了一個管家打扮的文士後,返身重迴山寨,柳易一路尾隨著駕著馬車離去的文士,那輛馬車出了深山,朝著縣城而去,進入了一座叫陳府的府邸。


    今夜柳易看到了殺父仇人,他的臉色一變再變,陰晴不定,提著刀返山。


    柳易迴山,到了忠義大堂之上,臉色凝重道:“義父,我找到殺我爹的人了。”


    陳混招手讓柳易坐到離他近的位置上,輕笑道:“亂說,你怎麽會記得那人長什麽樣。”


    柳易輕聲道:“那人現在瞎了隻眼睛,駝背,背後最近長了個大瘡,衣衫割了一片。”


    陳混詫異,轉身看著柳易,問道:“你知曉了?”


    柳易點頭,“嗯。”


    陳混也不起身,自顧自道:“我們說說話,我說你聽,老夫就叫陳混,不是什麽江湖人,年輕時是羅網的諜子,老了就成了羅網安在這山寨的一顆棋子……”


    柳易認真聽著,問道:“所以你們殺了我爹,然後山寨以你武功最高,自然而然成了這裏的大當家了?”


    陳混不答話,依然說著自己的話題,“你爹這個人真單純,一個破落小山寨,我這樣的高手怎麽會落腳呢,這一層他都想不透,最後還把你這麽個拖油瓶交給我照顧,沒想到他這樣的人也有糊塗的時候。今日我死之後,你得把你爹的幾個老兄弟送下山,其他的都是惡人,死了就死了。”


    柳易好奇問道:“你口中的羅網這麽厲害?”


    陳混重重地點頭。


    “我想試一試。”柳易道。


    陳混對義子的脾氣表示讚同,卻搖頭道:“別死了,你爹就你這麽個兒子。”


    柳易隨口道:“不是親生的啊,他撿來的。”


    陳混沒覺得意外,“不重要!”


    柳易點頭附和,“確實不重要!”


    陳混說了好一會兒話,話題說完了,輕聲道:“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柳易推開門準備離開。


    陳混道:“易兒,若是打不過就到鶴壁劍宗尋求庇護。”


    柳易停住身子,迴頭道:“若是他們不幫呢?”


    陳混一愣,苦笑道:“鶴壁劍宗弟子杜鶴離應該快要下山遊曆了,到時候你也可以下山去找他幫忙,還有穹廬書院書生李白藥也要出書院了。”


    柳易感慨道:“羅網真是可怕啊!”


    陳混老懷欣慰,“有敬畏心最好,萬事小心。”


    柳易問道:“可以給我說說我爹是什麽樣的人嗎?”


    陳混沉思了一會兒,感歎道:“他啊,以後你下山看到那些書生你就知道了,在我心裏,他比那些書生的先生還要厲害,隻有兩座山的那些人才能和他比肩。”


    柳易問道:“哪兩座山?”


    “玄空山和颯露山,可惜我沒上去過。陰謀玩了一輩子,沒娶上媳婦,我想講這些話,也沒有人愛聽,你既然好奇,那我給你說一說你爹他們那個時代的人物,這一年來突然大紅大紫的戶部尚書王燦,還有已經退隱的前羅網掌舵人歐先生,大柱國蘇羅三人,他們都曾是你爹的學生,你爹做了很多事,立了無數規矩,也壞了無數規矩,但他的名字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三個坐鎮中樞的顯赫人物,得有很多年沒提過他的名字了吧,王仕之,多好的名字。”


    柳易聽到了老爹的名字,感歎道:“學而優則仕,果然好名字,我就說嘛,隻有這名字才配得上我爹這麽厲害的人物。”


    陳混露出一抹微笑,“其實‘之’才是意味深長。他以前和我說過,院子裏栽一棵桂樹,擺放個大水缸在樹下,接了桂樹上滴下的的雨水,裏麵會生出很多小蟲子在水裏遊啊遊啊,極有意思。”


    陳混說岔了,柳易轉身,不想在看陳混,也不在想聽關於老爹的事,最後一次輕聲喊道:“義父,我先走了。”


    陳混麵容慈祥道:“你說錯了,是義父先走了,對不起。”


    “嗯。”柳易答道,聲音幾乎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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