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福山哪知道自己的承諾,人家壓根就沒信。


    他這時早與那書生匯合,一起坐上了前往鎮江的漁船。


    “上次見麵匆忙,還沒請教貴姓?”


    那書生輕輕撫著那嘬山羊胡,似乎是他最寶貝的東西一般。


    “賤名不足掛齒,過了今日,你我此生不複相見,知道名字又如何?”


    童福山笑笑不再追問,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書生。


    那書生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坦然任他注視。


    輕舟緩向南,不多時就再次進入了鎮江的地界。


    揚州距離鎮江本就不遠,一路順水而下又是頗快。


    在鎮江揚中的一處隱秘碼頭登了岸,書生給船夫結了渡銀,帶著童福山幾人信步向山上走去。


    太平禪寺並不在鎮江府,而是在距其約近百裏的揚中。


    童福山暗自感歎,這陳六安果真會選地方。


    一旦有事,他可以就近乘船逃離。


    無論是去往常州、江陰也好,順江從鬆江直接出海也罷,都十分快捷。


    到了山上,幾人信步進了太平禪寺。


    但奇怪的是,偌大的禪寺居然一個知客僧都沒有。


    別說是知客僧,整個禪寺寂靜的猶如鬼蜮,一個沙彌都看不到。


    “不用瞧了,來之前方丈已經帶著全寺僧人出外化緣去了。”


    “化緣?”


    童福山冷笑:“隻怕化緣是假,避禍是真吧?”


    書生饒有興致的迴頭瞥了他一眼:“哦?怎麽說?”


    “你不用再裝了。”


    童福山冷笑:“你便是陳六安吧?”


    書生眼神一凜,瞪視了童福山許久,忽然坦然一笑:“你是怎麽瞧出來的?”


    “其實不難。”


    童福山指了指他的胡子:“第一次見你,我就看出來了,你這胡子太假了。”


    陳六安愕然:“假?”


    “以前跟在先生身邊學習時,先生曾講過人體毛發生長的規律。”


    “按照你這胡型,顎下必有須,然而你下顎空空如也,別說胡須了,連根毛都沒有。”


    “唇上唇下胡須如又如此茂盛,然下顎卻白淨無須,不是假的又是什麽?”


    書生愕然許久,搖頭失笑:“沒想到我精心裝扮,竟然一眼就被你瞧穿了,真是失敗。”


    “不過,即便你判別我胡須有假,又何以確定我的身份?”


    童福山淡然掃視:“你的態度,或者說,你的氣質。”


    “氣質?”


    “你自己可能並未察覺,但落在有心人眼中,一眼即知。”


    陳六安失笑:“哦,願聞其詳。”


    “你身上有一股上位者的氣息,這種氣息不是能扮出來的。”


    “但你在與我說話的時候,眼神又不停的在辨別我的神色,琢磨我的態度,這是長期伺候貴人時留下的習慣吧?”


    “太監、曾為上位者、又曾伺候過貴人”,童福山笑眯眯的伸出三根手指:


    “除了建文帝身邊曾經的大太監陳六安,我想不出還有別人。”


    “哈哈哈哈——!”


    陳六安笑中帶淚:“不愧是蘇駙馬的學生,倒是我低估了你。”


    他屬實也沒想到,眼前這個胖的有些缺心眼的莽夫,觀察居然如此仔細。


    不過這樣更好,說明自己沒有找錯人。


    “陳六安,說吧,帶我來鎮江到底是想做什麽?”


    “你既然這麽聰明,不如再猜一猜?”


    童福山搖搖頭:“你何必再打啞謎?”


    “既然你找到了我,說明一定有事請我幫你,你我又何必在此浪費時間?”


    “若你沒猜出我的身份,我倒是願意直言相告,不過現在嘛...”


    陳六安的眼眸漸漸低垂:“我倒想瞧瞧,蘇謹學生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值不值得我托付?”


    說完歎口氣:“倘若你也不過寥寥,那這賬本倒不如隨我一同深埋地下。”


    “哼。”


    童福山暗哼一聲,開始思忖陳六安的目的。


    那吳奇不過是陳六安放出來的煙霧彈,目的就是牽動錢勇的兵力,好讓他尋機逃離鎮江。


    可他既然能安全離開鎮江,為何又不將機密賬本隨身攜帶?


    這說明,他在離開的時候,就沒打算一走了之。


    在這鎮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迴來做。


    那是什麽事呢?


    忽然,童福山心思一動:“我沒記錯的話,你全家都被錢勇殺了吧?所以你迴來的目的是報仇!”


    “果然聰明!”


    陳六安卻不再笑了,眼眶不由的泛紅。


    他輕輕將頭頂的青帽摘下,露出一顆明晃晃的大光頭,頂上還有戒疤。


    “當日燕王攻破皇城,陛下自知大勢已去,從密道逃離,但卻將我丟在了禦書房。”


    陳六安嘴角露出苦澀的笑:“我陳六安雖然無能,但也有一份與君攜亡的決心。”


    “隻可惜,奴雖有意,帝卻無情。”


    “燕王攻進皇宮的時候,宮城大亂,我自知難逃一死,索性聽天由命。”


    童福山靜靜聽著,雖然對這些沒有興趣,卻沒有打斷他。


    陳六安歎口氣:“沒想到,咱們這些不全之人中,倒也有忠心的。”


    “我早年曾救過一個小太監的命,也正是這無心之舉,那人卻將我偷偷帶離了皇宮。”


    “你說的人,是吳奇吧?”


    “是啊...”


    陳六安恍若失神,遙想著當年離宮後的事情。


    當日逃離皇宮之後,也激起了他的求生欲。


    他本出生於鎮江府,當即就帶著吳奇一起逃亡鎮江,想要攜家中老幼逃出海外。


    但沒想到,輾轉剛剛逃到了鎮江,就發現自己家的老宅被士兵團團圍住。


    最初,他以為是燕王派人來捕,索性準備認投,希望能換下陳家一係小命。


    可當他剛剛接近的時候,卻發現圍住他家的人並不是燕王軍,而是錢勇!


    “錢勇為何圍捕你?”


    童福山忽然開口:“你手中究竟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讓他如此大動幹戈?是那賬本嗎?”


    陳六安忽然哈哈大笑:“不是那賬本又是什麽!”


    他的狀態猶若癲狂:“想我曾也是先帝身邊最親信的太監,手中權限極大。”


    他看向童福山:“你可知,僅這兩江數省一地,鹽、鐵之稅,盡握於手是何等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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