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君子藏器於身


    再往上走,終是穿過了朦朧縹緲的厚重雲霧,迴頭朝下看去,隻看到滾滾雲海,瞅不見山下那泊大湖以及那繁華小鎮。


    前方豁然開朗,樹木不再雜亂無序,一條算不得好走的石階路段映入眼簾,周遭群木橫長,幾乎將陽光遮了個嚴實。


    而慕塵灝沒有急著踏上石階,站在石階下麵,遲遲未動。他陡然記起前些日子被一頭極通靈性的大肥鹿帶到一出青石路旁,隻登了兩階,若不是沐雲峰主人出手,自己怕是已經被天雷轟成了飛灰。說是心有餘悸也不全然,這石階路應就是上山一途的第二關吧。


    曾觀山景,換得不願成仙。


    蘇扈觀山景,換得山河大好。


    瞅著眼前山路,蘇扈胸中暢意十足,迴頭望白棠一眼,邁了上去:“白棠兄,我先走一步。”


    踏上第一階,蘇扈訝異垂首,並沒有意想中的艱難,以之前那關的尿性,難道不應是坑死人不償命那般的苛刻嗎。


    如履平地,甚至是身上的傷痛之感都減緩了不少。蘇扈直上十幾階,卻不見身後動靜,迴頭見白棠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白兄?”蘇扈出聲問道。白棠笑了笑,搖頭,並沒有起身踏上石階,反而是向後緩緩退去:“人生而不同,走得路便不同,這條路你已走得,我便走不得了。”


    聞言,蘇扈錯愕驚疑,停下了輕快的腳步,不明就裏:“這是為何?”


    白棠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草木環繞,很是寂靜:“上山的人不少,可你走在這山路時,可瞧得有人了?”


    一句反問令得蘇扈幡然醒悟,更為詫異的看著白棠,登上雲端後,確實有些得意忘形,連以往軍中的最基本的謹慎都失掉了。


    看著蘇扈頓悟的模樣,白棠伸手脫下自己潔淨的外袍,開口:“所以這路,隻能一個人走得。”然後將外袍丟了上去,剛好讓蘇扈接在手中。


    “換上,邋裏邋遢,這要是上去了還不丟死個人。”


    徑直轉身就要下山去,竟是不見得絲毫遺憾留戀之感。


    蘇扈嘴角張合,終是開口:“這般放棄,可能心甘?”


    白棠背著蘇扈擺手,走得痛快徹底,走得矯健穩重,走得心甘情願:“看過就好,這山嘛。”


    身影入了草木之中,有擦碰枝葉的騷動聲傳來,接著終於是沒了濃雲裏,再也消失不見。


    “也就那樣。”


    “後會有期。”蘇扈手裏攥著白棠那潔淨衣衫,衝山下敬重抱拳,認認真真開口,不聞迴應。


    滿身的草木汁液味道混著血腥氣,蘇扈抬頭看眼前不著邊際的山路,把外袍悉心疊好塞入衣襟,動身走去。


    模樣狼狽的蘇扈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卻隻見得一股莫名氣息湧動著,眸中有清明的瞳光閃爍,腳下如飛,極速而馳。


    “此子不錯,心性上等,資質聰穎,吾甚喜之。”山上有人居於雲霧之中,看不得清晰容貌,隱約看出那魁梧身材,隻坐在那,便有驚人氣場流露。


    不及說完便有人出聲反駁:“雖是不錯,年紀有些大了,錯過了最佳的入道時載,這心韌陣,恐是過不了了。”


    那魁梧身材之人朗聲笑著,音如悶雷震耳:“年紀如何,不過及冠年紀,來得及來得及,若是上得山來,此子,吾混然峰要了。”


    雲霧稍淡,朦朧中透出數道人影,並排而坐,身前混沌皆是不見容貌。


    此時,其中有一悅耳女聲,宛若天籟傳來:“哦?有人入道了,那吾若冥峰便下手了。”


    “連槿依峰主都看上的人,我矢玄峰可是得搶上一搶了。”


    山下,二百一十三條綿延小徑截在半途,直達峰頂。最快一人,已是踏了數千石階,步履愈發地快,快到幾欲飛起,腳尖輕點已是登出數丈開外。


    陡然間,那人周遭有氣流轉動,宛若有什麽東西炸裂開來,衣衫鼓動,引得風來樹舞。那人心中有感,止下腳步席地而坐,坐下之時一切又是轉為平靜。


    發梢無風自動,閉目,再睜開之際,有精光轉瞬即逝,起身已是脫胎換骨,與之前大相徑庭。


    那不見盡頭的山路戛然而止於身前生生消散。


    心韌陣,有第一人三千階走過。


    這第一人,入道撰銘四十九重境。


    “七重。不差。”正中央,不曾話語的天啟峰峰主開口道。


    蘇扈不知,自己已入山上人眼中。


    仰頭看一眼無盡石階,低頭啐罵一聲:“娘的,真累啊。”


    燕淩川從不曾誇過慕塵灝,資質,心智,體質,矢口不提。慕塵灝也從未覺得自己有何特殊,有何與眾不同,從未想過為何隻有自己能苟活於亂葬崗中。


    非是天意,慕塵灝靠得是他自己。


    成仙否?自身或許就是仙人的燕淩川從未對自己提起過,相反是許多不曾謀麵的心機叵測之人一次次的問過,欲殺死或救起。


    當慕塵灝垂死在那軍士長的長矛之下時,燕淩川自天而至,一劍削掉了對方的腦袋。


    這就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他便得上到這座山,在那離天最近的地方,問個明白。


    亂世之中,慕塵灝早已是對那屍山血海麻木,生存,便隻是活下去,填飽肚子那般簡單。


    “嗯?”有人終於是注意到一動未動的慕塵灝,以為是心生畏懼,也不在意,直接忽略過去。


    慕塵灝低頭,看著腳上的靴子,密不透風,有些難受。


    以往滿是鮮血泥汙的地麵,走得久了,浸到鞋子裏,泡得腳浮腫難受,這般久了,當真還是恍如隔世。


    不知那石堆之下,那座埋著一條死狗的孤墳尚在否。


    連人都不會牢記的年頭,慕塵灝還在記著那條因自己丟了性命的狗。


    燕淩川不誇自己,隻教自己。慕塵灝以為自己就可以這樣,平平凡凡地過下去,守著天衍都,守一輩子。


    慕塵灝,哪裏是什麽人物啊。


    失神中,有人踏著踏著,這石階無窮無盡,忍受不住,發瘋一般吼叫著,衝入林木間,竟是雲海懸崖,直直墜了下去,隻有餘聲傳過,且愈來愈小,直至消失。


    第一人後,又有人走過四千五百階,聽風起,瞧葉落,身前有門開,踱步入門,晉到撰銘境界。


    繼而,第三人,第四人……


    “如何?”掌教至,出聲問道。


    “你來晚了。”天啟峰峰主開口。


    “七十人已過心韌陣,其中一人,三千階入撰銘七重境,算是最佳。”四峰主稍後的一人說道。


    掌教點頭:“心韌陣可已結束?”


    矢玄峰主搖頭:“還差二人。”


    “嗯?”


    女子銀鈴般聲音,失笑開口:“一人走不完,一人還未走。”


    “走不完?”掌教訝異,問道。


    身後有人解釋:“已是走了三萬階,走了兩天兩夜了。”


    聞言,掌教冷哼一聲:“還真是鍥而不舍,資質不佳,偏偏信不得命。”話語當落,那魁梧之人頓然出聲:“這是甚話,這番心性,心韌心韌,看得不就是心堅韌與否,此子,吾要定了。”


    “那這還未走,又是何意?”掌教透過雲霧,已然看到了站於原地,動也不動的慕塵灝。


    那人有些為難,躊躇了片刻方迴道:“一階都不曾走,站在那也是兩天兩夜了。”


    掌教將繡袍甩在身後,嗆聲:“這還真是奇了,吾倒要看看,這二人能耗到什麽時候。”


    “那這第三陣,開是不開?”那人開口。


    話出,天啟峰主出聲:“為何不開?難不成要等這二人不成?”


    掌教揮手,示意讚同天啟峰主的說法。


    第三陣,心意陣,起陣。


    而這第二陣中,兩個可憐人,還在徘徊。


    蘇扈已滿身汗水,破爛的衣衫也被浸濕,緊緊地貼在皮膚上,白棠的潔淨衣裳依然是揣在懷裏,沒有穿在身上。


    已經不知道走了多少,走了多久,或者走得早已麻木,隻知道僵硬地一步步往上走著。


    “早已說過了,此子年紀過長,根骨定型,出不得奇跡了,但這堅韌脾性,難能可貴。”山上人惜聲搖頭。


    五層樓時,蘇扈喝得黃湖酒,觀得山中景。


    醉裏看山,不知山上有仙。


    既是有仙,何不下山相迎?


    蘇扈身子已累成弓狀,窩著腰一步步不曾停歇,瞳中無神,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滾過,砸在石階上,留下一塊濕痕,格外顯眼。


    往後看去,已是留下一路汗水。


    山河大好,蘇扈一生征戰,腹中無點墨,抓過的筆毫更是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踏鶴青歸不知處,隨風可入半世窟。


    這前半世,也該到此為止了。


    微風鼓動,抹了一把蘇扈額頭的汗珠,突然咧了咧嘴,腳步停了,腰已是累得直不起,隻得仰著脖子往上瞧著,


    “老子,還不曾做過仙人啊。”


    那魁梧男子突然拍掌大笑起來,笑得痛快肆意,聲浪滾滾,震得雲霧波動不止。上山人自然皆是變了個神色,竟也是不再關注第三陣的情況,看向了那第二陣之人。


    方才直言過不了陣的人,自是訝異,開口道:“奇了,吾竟是看走了眼。”


    魁梧男子笑罷,站起了身子:“成了,別的吾都不要了,此子,你們誰都不可插手。”


    矢玄峰主笑罵:“得,喂了狗了。”


    魁梧男子不以為意,轉身欲走:“就算是狗,這塊肉,也讓我叼進了嘴裏。”


    心韌陣上,有蘇扈以六萬九千五百階,入撰銘四十九重境。


    以及冠年紀,登撰銘第四十重境,方入道,便已逾近空泉。


    萬事,有誌者成。


    可不及魁梧男子走上幾步,笑容就已在臉上凝固。其餘三峰主與掌教皆沉心看著,有人則是掩蓋不住內心震撼,澎湃而起,尖叫出聲,


    “心韌陣闖完了!”


    慕塵灝從未在燕淩川那裏聽到過有關自己的任何事情,唯一所學便是練至今日的武學靠山崩。仙人都不曾稱讚過,那便算不得什麽罷。


    可慕塵灝亦是沒能聽到燕淩川自他人麵前吹噓炫耀的那句,


    驚才絕豔!


    風來,鬥鴛起步上青天。


    一步入石階,同樣的,一步入撰銘。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感受著周遭氣流變幻,慕塵灝自知與以往已是大不相同,喃喃:“這便是,半步仙人嗎?”


    “一重境,大驚小怪。”掌教出聲,所有人皆是注視在慕塵灝身上,無人注意到掌教額頭爆起而又瞬間散去的青筋。


    魁梧男子滾動了一下喉結,發出吞咽唾液的聲響:“這塊肉,我還得啃上一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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