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的權勢。


    從本質上來說,也是皇權的一部分。


    這便是為何宦官一旦坐大,首先遭禍害的便是君王。


    因為宦官權勢與皇權是緊密纏繞在一起的,很難區分開來,一旦宦官坐大,自然首先奪走的便是本屬於君王的權勢。


    這也是為何君王要信任甚至重用宦官。


    因為宦官權勢來自皇權,也嚴重依賴皇權,君王自信可以輕易地駕馭,並可通過它來製約相權(文臣集團)。


    便比如到了宋朝,尤其是明、清兩代後,再沒有出現如漢、唐那般可隨意廢立天子的大宦官,背後的原因不一而足,但其根本原因則是皇權已高度強化,相權完全淪為了皇權的附庸,無需再借用宦官來製衡,因而宦官能得到的權勢便十分有限。


    若再深一步探究,為何明清時代的皇權能高度強化,什麽製度的健全、儒家的教化等等,都在其次,根源在於門閥士族的衰落。後世崛起的那些士大夫集團,最多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蹦躂幾下,在史書上抒發牢騷,哪能和漢唐時期在經濟、政治、軍事等各個領域都能與天子分庭抗禮的門閥士族們相比。


    若再繼續往下說,門閥士族的斷崖式衰落也正始於中晚唐,但這跟什麽黃巢、朱溫無關,也跟科舉製關係不大(唐代的科舉懂的都懂)。說到底,還是經濟生態在悄然變化,帶動了社會的基礎組織方式也在悄然改變……


    因而,在眼下的晚唐這個曆史環境下,專研曆史的李曄不可能放手讓朝臣們去徹底閹割宦官群體。


    但朝臣們痛恨宦官這個態度,還是值得鼓勵的。


    隻要他們別老在製度上化心思,妄想一舉鏟斷所有宦官權勢,並將宦官從皇權那裏奪來的權勢收入他們手中……


    若隻是想殺哪個罪大惡極的奸宦佞宦,盡管去殺,李曄絕不會阻攔,還會為他們遞刀。


    這就好比人們對動物的態度,動物是否願意接受人的馴化,尚且兩可,但凡是傷過人的動物,都必須得處死。


    因為動物嚐過人肉之後,便會繼續傷人。


    宦官本就是天子家養的寵物。


    而自中唐以來,它已經不是寵物,而是肆意撕咬人主的猛獸,早就該殺了。


    唐順宗時,大宦官俱文珍率部包圍天子寢宮,逼迫順宗禪位,首開唐代宦官廢立天子之風(在俱文珍之前,已出了李輔國、程元振等權傾朝野的大宦官,但他們尚有所收斂,未敢預天子廢立)。


    其後便如嚐了人肉味的動物,一發不可收拾。


    且行為越發隨意,手段越發直接、殘忍。


    宦官王守澄欲廢除唐憲宗,已懶得搞“天子自認德行有虧,下詔禪位”這一套,直接派人將唐憲宗堵在臥室裏,用枕頭悶死。


    宦官劉克明欲廢唐敬宗,僅僅是因為他仰慕前代大宦官們的肆意廢立天子的風采,想借廢立之事來驗證自己的權勢,便派人將正在出恭的唐敬宗殺死於茅廁中,其後連屍體都懶得收斂,直接派人出去通報天子已歸天,再新擇下一任天子繼位即可。


    再其後,宦官仇士良發動“甘露之變”,幽禁唐文宗,捕殺朝堂宰相、百官近千人,血流滿京城,唐文宗因此發出了那句感歎“赧、獻受製於諸侯,今朕受製於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其後被廢……


    唐代天子們豢養了宦官這條寵物,本欲用它去撕咬朝堂門閥和四方不臣藩帥,不成想,最後被宦官兇狠地反咬一口。


    於今而言,隻有先把這條寵物打死,其後再考慮如何培養新寵物的問題。


    ……


    ……


    劉季述最終還是未能逃脫。


    前晚,他躲在劉府後的小院落裏,借著張濬、孫揆等人在劉府裏大開殺戒之時逃脫。


    隨後他並未急於出城。


    因為他的勢力就在京城內,一旦他出了京城,失去了自己精心經驗多年的勢力範圍,那才真的是窮途末路。


    他就潛藏在永寧裏附近,耐心等張濬等人離去後,再立即逃往城南。


    王仲先所率的右神策軍主力,才是他手裏的王牌,才可決定最終勝敗。等他到了右軍大營,隨便借點人馬出來,便可輕而易舉夷平京兆府。順帶弄清楚,這些人為何敢向自己發難……


    然而,還未等他趕到昭化裏,就得到了王仲先被殺、右軍潰敗的消息。


    這時,劉季述終於意識到,他可能要完了。


    這一次劉季述沒再猶豫,返身便朝城外逃去。


    既然右軍主力已敗,宮裏的西門重遂、王彥範等人更沒有成功的道理,多半也已像王仲先一樣身首異處了……


    此時的他惶惶如喪家犬。


    可他也沒有徹底絕望。


    他仍有兩個去處。


    一是逃往梨園寨,那裏是右神策軍的外鎮地,他自問一向對右軍的將帥們不薄,應當可以避一時之難,或可憑著往日的恩威和三寸不爛舌,說服他們繼續尊奉自己。


    二是逃亡夏州,定難軍監軍使劉希風是他的養子,也是最得他重用的“兒子”,故而才被他特派去了夏州。要知道,定難軍鎮夏、綏等五州,雖算不得什麽大鎮富鎮,卻一直忠於朝廷,去定難軍做監軍,不至於像其餘藩鎮監軍那樣,最好的結果也隻是被架空,一般都逃不過鎮內武夫的屠刀。


    然而,無論是去梨園寨或夏州,都繞不過東渭橋。


    據先前得來的消息,東渭橋已被孫惟晟的鹽州兵襲占,而鹽州兵阻攔外鎮右神策軍返京,可知他們與自己是敵非友。


    劉季述此時身邊隻剩不到十人,全是隨他逃出來的義子義孫,紛紛勸阻。


    劉季述沒有聽取。


    京城已經待不了了,滿城都是通緝他的布告和畫像,賞格高達百萬錢,多待一刻就有一刻的風險,走其他路徑又需繞行花費大量時間,而眼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時間。


    如今本就是個死局,唯一搏一搏,或許還能有生機。


    劉季述等人喬裝成難民,重點是得在臉上多沾點胡須,然後晝伏夜行,小心翼翼地向北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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