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吩咐張承業取酒來。


    張承業看了眼李曄手腳上的血痕後,沒忍住勸道:“聖上……可方便飲酒?”


    李曄瞟了眼手臂上的傷,笑笑道:“些許皮外傷,不值一哂。”又轉向眾將後認真道:“更不能與眾卿出生入死、為國殺賊相比。”


    張承業忙領著將官們跪拜:“臣等卑賤之軀,如何比得了聖上九五之尊,隻求浴血沙場、馬革裹屍,不負聖上厚望。”


    酒送了進來。


    李曄不顧張承業等人的勸阻,親自為九人一一斟滿,再邀眾人一同舉碗。


    “明日眾卿將要上陣殺賊,朕恨不能與眾卿一道而往,實為憾事,唯有以此杯中物,為眾卿壯行。且等眾卿殺賊歸來,朕當在紫宸大殿之上,再為眾卿一一表功。”


    “臣等恭領聖諭,誓死殺賊,死不旋踵。”


    張承業等人舉酒發誓,個個聲音洪亮,待李曄先飲後,再仰頭一口悶下。


    李曄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了,希望這些健兒們不要負他,不要負大唐……


    “聖上犯險出宮,親為送行,兒輩們必感念聖恩浩蕩,誓死殺敵,明日之事當無憂矣。”


    張承業送李曄出營,一邊道。


    既是歸功於天子,也是讓天子安心。


    接著他詳細上報了他的計劃。


    其實,明日趁左右軍對壘時再突然反水並不是張承業最初的方案。


    早在昨日,他便令人潛至昭化裏附近,故意散播右軍明日的進攻計劃。


    他原以為,如今京城內左右軍對峙,雙方一觸即發,楊守信收到了右軍將主動發難的消息,必定會搶先下手。右軍倉促調兵迎敵,隻會漏洞百出。


    彼時,他再率飛龍兵直撲右軍大營,必定能斬獲劉季述、王仲先二人人頭。


    卻不料楊守信並未如他所料的那般搶先下手。


    張承業猜測,或是楊守信並未采信他散播出去的計劃,或是楊守信為人過於保守,即便獲知了右軍的情報,也不願主動出擊……


    退而求其次,便有了現在的方案。先混在右軍裏麵,等右軍臨敵變陣時,或有其他可趁之機,再反戈一擊……


    大計已定,再去評價這個方案已無任何意義。


    李曄隻是囑托張承業,右軍組織鬆散,隻要能斬下劉季述或王仲先的人頭,其餘人必定一哄而散……


    張承業恭領聖諭。


    隨後他也提醒李曄,劉季述素來狡猾,不可能隻依仗禁外兵事,極可能會在禁內有所舉動,萬望天子多多提防,保重龍體。


    張承業甚至建議,李曄現在便可一直待在飛龍廄內,等大事定後,再返迴禁內去。


    張承業提出這個建議,是他做為臣子擔憂君主的一片孝心。


    但李曄卻不可能接受這個建議。


    他謀劃鏟除閹黨已兩月有餘,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決戰時刻,怎可因為一時膽怯便前功盡棄?


    包括張承業雖口頭上勸李曄出宮避禍,實則內心深處,也是希望天子能堅守禁宮的。


    畢竟他們做臣子的在前麵拋頭顱、灑熱血,雖不敢擅議身後的天子,但也希望他們為之賣命的天子是位聖明勇敢的天子。如此,哪怕他們真的馬革裹屍還,也不會有絲毫遺憾。


    張承業一直彎著腰,躬送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


    待他直起身來後,便大步邁迴,心中實無任何缺憾。


    ……


    ……


    翌日。


    大順元年,七月十五日。


    對京城群僚與百姓而言,今天絕不會是個尋常的日子。


    今日的天氣似乎也預示著這一天。


    接連多日的當空烈日不見了,代之以厚厚的雲層,將太陽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可不是好兆頭。


    在人們的觀念裏,“日”,代表著君王……


    劉崇望一早便洗漱完畢,換上朝服,準備再次入宮請求麵聖。


    已經有小半個月了,連他們這些宰臣也未能在禁內見到天子,這讓他的心裏極度不安。


    自新天子登基兩年以來,也從未有過這種現象。


    他努力擯除掉那些不安的念頭,每日準時進宮,一次又一次的請求麵聖……盡管他很清楚,他的這些請求無法實現。


    最初來拒絕的他的是黃萬年,他知道這是天子跟前的親信宦官,所以即便不能得見天子,他心裏尚且安慰;


    後來黃萬年突然不見了,來接見他的換做了禁軍將領,他便再也無法安心了;


    到現在,所有宮門已被士卒封鎖,他甚至已無法入宮……


    可除了一遍又一遍的請求麵聖外,他還能做什麽呢?


    在旁人的眼中,他是大唐宰臣,可實際上,他與受困於禁內的天子一樣,隻有深深的無力感……


    剛一出門,劉崇望便抬頭看見了今日的天色。


    劉崇望隻覺得一陣恍惚,險些站立不穩。


    日者陽精,君之象也,日暗則君危……


    這些話一股腦湧入他的腦海中。


    迴想新天子登基兩年以來,勤理政事,善待臣下,勵精圖治,尤其近來展現出的種種遠見之舉,讓他們這些做臣子的總算看見了些曙光……


    不成想如今……


    如今……


    老天爺,於我大唐何薄!


    劉崇望錐心大痛……好不容易才提振精神,他將束帶再緊了緊,又摸了下腰刀,埋頭便朝外大步走去。


    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見到天子!


    可他才行至坊門處就被攔了下來。


    坊內的武侯好意提醒他:“街上不太平,劉相公還是待在府內避避吧。”


    劉崇望憤然迴道:“我乃朝廷宰臣,如今局勢動蕩,正是我等舍身報國之時,怎可以身避禍?”


    說完,也不顧武侯的勸阻,身後奴仆的哀求,毅然出了坊裏。


    可最終他還是被攔了下來。


    大街上,坊門外,早已布滿了戒嚴的軍士,不允許閑雜人等上街。


    劉崇望怒了。我乃朝廷宰臣、吏部尚書,何時成閑雜人等了?


    軍爺們哪理會得你什麽狗屁宰臣,他們早耳濡目染明白了,如今這個世道,得是他們這些手裏有刀槍的武夫說了算,見勸阻不成,便要用上手裏長槍。


    好在附近駐守的軍校聞訊趕了過來,他不想多惹事端,將劉崇望一行隻驅趕迴坊裏了事。


    可憐劉崇望,堂堂宰臣,竟被幾個軍卒像拖牲口一樣拖了迴去。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道?


    劉崇望來不及哀怨,他返身又去找同住平康坊內的杜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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