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遼闊無邊,碧波曼妙。


    中有一荒島,綠葉與荒草雜生,反成了飛鳥的樂園,白鷺時起時落。


    這荒島原並不是荒島,名蓬萊山,隻是如今是座荒島罷了……


    想到這,李曄也沒有賞景的心情,準備擺駕浴堂殿。


    或許是他轉身得太突然了,竟瞟見他身後的九名小太監正眼神交流,麵帶得意與喜悅之色。隨著李曄的轉身,他們立即變了臉色,眼觀鼻,鼻觀心,變得恭敬無比。


    竟連身邊的小太監都要背著自己搞小動作。


    竟都無視了自己的天子威嚴。


    其實,李曄方才就留意了,今日自出了寢宮宣微殿後,這九個小太監便一直跟隨著他,除進延英殿的那段時間外,片刻未離身,其中有三人甚至是在宣微殿內時,便時時貼身侍候。


    原主痛恨宦官,包括這些還稱不上宦官的小太監們,對他們辭色嚴厲,動輒喝罵,更不會留意去打探他們的身世來曆。


    在李曄看來,這是不妥的。


    君王既掌天下事,也得提防身邊事。


    他身邊這十幾個小太監,其中無一人是自己親信,那他們都是打哪來的,是誰安排進來的,到底是來服侍自己的,還是來監聽自己的?……


    李曄停下了腳步。


    他側望著太液池內寬廣的水麵,忽然一歎:“龍池裏的水,有些渾濁了。”


    歎罷,故意偏頭望向那些小太監們。


    九個小太監得了李曄的暗示,立即咿咿呀呀地爭先跑到池邊,也做勢觀望一遍後,連聲附和水渾。


    “都見不著底了。”李曄再歎道,“看來也是時候該換一換了。”


    這句話的意蘊可就太豐富了。


    一看起來很精明的小太監忙湊到李曄跟前,附和道:“大家聖明,是該換一換了。”


    李曄笑問:“如何個換法?”


    那小太監道:“小的鬥膽猜一下,大家所說,多半與方才張相公有關。也容小的再鬥膽說一句,大家是這天下所有人的主子,換與不換,都是大家一句話的事,又何須顧慮?”


    小太監說完,滿懷希望地看著李曄。


    可他卻看見,李曄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隨之布滿嚴霜。


    李曄上前直接一腳將那太監踹翻,“狗奴才!憑你,也敢妄議朝堂重臣,也敢來揣摩聖意。”


    “大家饒命,大家饒命……”


    那小太監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半躺在地上就開始小雞啄米般地磕著頭。


    其餘太監見狀,大駭,也都忙下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不遠處的禁內侍衛忙趕了過來,他們尚不知道情況,便將所有小太監全部圍了起來。


    李曄指出方才那名太監,令道:“將這狗奴才交與內侍省嚴審。他是如何近得朕身邊的,是受了誰的指令,又得了什麽指令?所有牽連人等,全都給朕查出來。”


    “諾。”


    “再轉告內侍省,給朕換一批侍奉的奴才來,若換來的人還是這麽不老實……那,內侍省裏也該換人了。”


    “諾。”


    ……


    浴堂殿內。


    準確說應是浴堂偏殿。


    自黃巢破長安後,近十年來,大明宮屢遭劫掠與破壞,如今帝國衰頹,自是無力修複,隻粗略繕修了宣微殿、紫宸殿、延英殿等禁內重要宮殿,如浴堂殿這般不甚重要的偏殿,隻得任其荒廢。而李曄想要私下單獨召見外臣,卻要先征得禁內宦官同意,恰好德、憲宗兩朝有浴堂奏對的先例,可用來堵塞宦官之口,便隻有選擇這隻殘存了兩間房屋的浴堂偏殿。


    “方才延英殿內,臣一時心急,有損禮儀,還望聖上恕罪。”


    李曄至,已在殿內等候多時的張濬先躬身請罪。


    李曄點了一下頭,以示原諒。


    張濬直起身子,急著便追問:“聖上忘了之前的計策麽?”


    李曄未答,徑直走向自己的禦座。


    張濬跟在身後繼續道:“方才延英殿裏臣不便細說,但聖上是清楚的,此次由臣領兵征討河東,一則打壓沙陀人,懲罰他們屢次犯闕的罪過;


    “再則,重振朝廷威風,讓四海藩鎮都識得聖上您的恩威;


    “三則,借機奪取神策軍的兵權。


    “眼下京城內外十萬神策軍全握在楊複恭一人手裏,他若是有了異動,聖上如何能製?自德宗朝宦官掌神策軍以來,不知釀成了多少禁內慘劇,又豈能讓慘劇重現?幸得有這一次天賜良機,借發兵河東為由,行奪權之實……”


    李曄坐在了禦座上,側身半躺著。


    一邊聽取張濬的宏偉計劃,一邊在腦海裏整合史料。


    關於張濬此人,李克用有一句評價,“張公好虛談而無實用,傾覆之士也。”


    結合李克用與張濬的敵對立場,以及李克用向來看人的眼光問題,這句評價倒不一定做得了準。


    但張濬眼下的這些觀點,確實又被證實了是虛談。


    他妄圖以神策軍為主力,聯合朱全忠、李可舉、王鎔等強藩,共討李克用,重振帝國在四海內的威風,是虛談。且不說李克用的沙陀鐵騎絕不是這支鬆散的聯軍能擊敗的,朱全忠、李可舉等人,皆有他們各自的利益訴求,怎會聽由朝廷的調派?


    他妄圖借此次出兵為由,就能奪走楊複恭對神策軍的掌控,亦是不著邊際的虛談。


    他也不想想,楊複恭既反對出兵,又怎會將軍隊交與他?即便楊複恭不敢違抗詔令,明麵上給了他神策軍的指揮權,可他又真的指揮得動嗎?……


    當然,此行的目的並非是給張濬下定論,而是要讓張濬放棄出兵河東。


    等張濬長篇大論完,李曄沒有給出評論,反問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張卿,我私下裏聽了句閑話。”


    “什麽話,請聖上明示?”


    “聽說最近有幾個汴州來的人到了京師,最後都進了張卿府上,不知,所為何事?”


    言下之意,張濬力主出兵河東,乃是公器私用,收受了朱全忠的賄賂。


    “聖上……”


    張濬大驚。


    自京城的邸抄傳迴朝廷將削奪李克用的官職、爵位、及李唐屬籍的消息後,為了促成此事,朱全忠確實派了不少人攜大量錢財來京城活動,其中一大半都進了他的張府。


    可是,此事怎麽會傳入天子的耳朵裏?


    張濬已無暇來思考這個問題,李曄質問的眼神讓他汗流浹背。


    他隻記得,他從李曄那裏得到了一個臣子能享有的所有寵信,可他卻辜負了這位年輕天子……


    重壓之下,他的膝蓋彎了,跪在了李曄的麵前,向來高昂著的腦袋也垂了下去,痛聲道:“罪臣,張濬,有負聖上恩寵。臣,悔恨萬分……”


    李曄搖了搖頭,不答。


    在他看來,張濬能跟自己坦誠罪過,絲毫不掩飾,還不算罪無可赦。


    但此刻他搜索出這則史書上記載的軼事,為的是打壓張濬討伐河東的誌願,故而不能表現出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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