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甫手中的腰刀上,有叮咚之聲。


    那是浪潮之聲。


    浪潮聲起,波濤洶湧。


    錢塘縣外,有繞城之錢塘江。


    說不清是錢塘江因錢塘縣得名,還是錢塘縣因錢塘江而得名。


    亦或者,雙雙成就。


    錢塘江上潮,乃是天下聞名的浩蕩景色。


    錢塘江潮若湧一線而出,可衝破世間一切狹隘。


    每逢初一十五,錢塘江都會漲大潮。


    而每年的八月十八,便是錢塘江潮最盛之時。


    八月十八,天下皆聞錢塘江上潮,若有弄潮兒,敢於八月十八弄潮,即是可聞達於諸侯之勇者。


    每年八月十八,都是錢塘縣的盛世。


    文人騷客在此吟詩,遊俠兒寄希望於弄潮一日天下聞。


    李公甫自幼便生於錢塘,日日可見錢塘江,夜夜可聽潮水湧,月月皆聞大潮起。


    便是八月十八的錢塘江大潮,他也已然見過三十七次了。


    爛桃山上爛仙桃,一年方結如是果。


    那個時候的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揮刀如潮。


    此刻,李公甫立身於城南。


    刀卻指向北。


    腰刀歸鞘又出鞘。


    快如潮起。


    好似將三十七年的意氣,都揮出。


    年年八月十八,李公甫身為錢塘縣捕頭,都會身先士卒,攔在眾人之前。


    他豔羨的望著身前的弄潮兒。


    又小心的注視著身後的百姓。


    江上有弄潮兒,卻一心征服浩蕩潮水。


    李公甫不同。


    他生於錢塘,錢塘江水驟停之時,他也曾戲耍玩鬧。


    這錢塘江水春華爛漫,他與潮水同生。


    每年八月十八,他看弄潮兒肆意。


    卻不曾發覺,他,早就勝過弄潮之人。


    樹有年輪,一歲一輪。


    李公甫的年輪,就是一次次的錢塘大潮。


    他從未有機會在潮起之時弄潮。


    所以他也沒有機會驗證,自己在錢塘江潮起之時,是否能夠與浪潮平靜之時一般,不分彼此。


    現在看來,大抵是相同的。


    他沒有弄潮,他就是錢塘江潮,就是那潮水浩蕩。


    所以,這一刀,恰如一線。


    是錢塘江上一線潮!


    “吞天滅地七大限第七式,破海?一線潮!”


    李公甫眼神如鋒,緊盯眼前的詭異幹屍。


    那孩童的麵貌,讓李公甫心中抽搐。


    可那幹涸如同樹皮的肌膚,逸散而出的黑氣,無不在告訴李公甫。


    眼前之人,已然非人。


    所以他的刀沒有停。


    那腰刀之上的潮聲愈發浩大,聲如雷鳴,排山倒海。


    好似萬馬奔騰之氣勢,盡入刀鋒一線。


    白光隻一線。


    孩童身上的壽衣炸碎。


    那詭異黑氣覆蓋的幹枯身軀,堅逾金石。


    可便是萬斤巨石橫於一線潮之前。


    也隻有一個後果。


    炸碎!


    一線潮衝過幹屍。


    李公甫遞刀而過。


    那詭異幹屍,霎時間炸成碎塊。


    刀過,身不可止。


    潮水之所以洶湧無邊,在於浪潮重疊。


    一浪之後,再生一浪。


    人力有止境,天力無窮。


    錢塘潮水萬重浪,盡數重疊之時,才是真正的錢塘江大潮。


    一年隻有一次八月十八錢塘江上潮。


    可在八月十八之前,是一次又一次的潮水積蓄,才有驚世的八月十八,萬重浪潮匯聚。


    李公甫三十七載觀潮。


    怎可一刀而止。


    一氣之後又一氣,方可摧卻終南山!


    三十七載意氣,李公甫身推刀走。


    刀上再起一線潮。


    白光乍現之後再乍現。


    足足七次有餘。


    李公甫收刀佇立。


    輕聲言語。


    “李公甫氣不可破海,隻能效仿天地一線潮。


    見笑了。”


    詭異幹屍對林恆視如無睹。


    那是林恆不想讓他們看見。


    在李公甫的五感之中,林恆一直站在那裏。


    青衫出塵,靜看人間。


    此刻李公甫七次潮起潮落。


    佇立林恆麵前。


    攜七斬之勢,刀未入鞘。


    “怎麽,要不要試試再次出刀?”


    林恆頗有些可惜的說道:“觀潮之意,破海之勢。


    若是此刻恰有三十七人,可讓你潮起三十七,你便可一步意氣圓滿。


    在三十七潮落之後。


    最後一刀,可揮出真正的錢塘江上一線潮,甚至引動本該八月十八方可潮起的錢塘江意。


    錢塘江水,無量之重。


    錢塘尊神錢塘龍君,號稱四海龍王之下,龍君無雙,依仗的便是這錢塘江潮之威。


    你若是能夠做到這一步,便是尋常的地邸,也不敢說能夠全身而退。


    以凡人之身,一步登入此境,雖然有本帝在傳承之中留下的元氣支撐,你也足以自傲。”


    林恆麵前的李公甫挑了挑眉。


    方才的冷傲,忽然之間土崩瓦解。


    這位一斬七位不祥的捕頭,麵上堆起一抹笑容,樂嗬嗬的說道:“哪裏敢對您出手。


    若不是您助力,我連用這刀法的資格都沒有。”


    一指之後,能讓自己腦海之中刀光乍現。


    這是傳說之中的仙人手段,醍醐灌頂。


    那說書人說的西遊故事之中,那隻敢打上天宮的齊天大聖,最後蓋壓佛門,為第一尊佛的萬佛之祖,不也曾經被他的師傅菩提老祖這樣醍醐灌頂。


    得傳大品天仙決,成就太乙仙。


    雖然眼前這一襲青衫不大可能和那位菩提老祖相提並論。


    可是這種神通,李公甫從未在這塵世之中聽聞。


    在李公甫想來,這位至少應當是一位駐世真仙級別的存在。


    以往聽聞的那些山上之人,大抵不過是追求仙道之人,說是仙人,可是沒有一位得自在逍遙了。


    哪像這位。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連那負後的雙手都顯得契合天機。


    再加上這位傳授自己傳說之中蚩尤兵神的刀法,讓自己斬殺了這城南滅門一戰的兇手,很明顯當不是那霍亂錢塘之人。


    自己也沒有理由和這位仙人站在對立麵了。


    至於武帝之名。。


    反正是超脫塵世之人,不是有心王朝爭霸的亂臣賊子,自己又何必如此認真。


    說到底,李公甫在意的不過是這一城一府之地。


    再者說了,那傳說之中的天庭之中,不也有好幾位自稱帝君的?


    也不見自家皇上把這幾位都給掀下神壇啊?


    等等?


    帝君?


    不會吧,難道自己遇見的,真的是天庭帝君下凡,自己就是那個應劫得仙緣之人?


    李公甫的臉色陡然變得古怪了起來。


    林恆就在一旁,看著李公甫的臉色,由凝重變得放鬆,再由放鬆變得自得。


    麵龐之上,似乎大染坊一般,五顏六色,換來換去,不由啞然失笑。


    他望向李公甫,緩聲說道:“李公甫,本帝傳你武學,你可知道為何?”


    李公甫這才迴過神來,搖頭道:“這我哪裏知道。”


    至於那所謂的應劫仙緣,也就隻能在心裏意淫一番,細究起來,卻是他自己都不信的。


    林恆搖了搖頭,伸出手指,指向那幾具炸碎的幹屍所留下的衣裳碎片,緩聲說道:“他們是何人,你可知道。”


    這個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低頭沉默。


    而後緩緩走到那一堆炸碎的巾帛麵前,低聲說道:“我當然知道。


    沒有人能,比我更知道。”


    他指向最遠處的那一處藍底巾帛,緩聲說道:“那是個道士。


    是我親自帶他來這裏的。


    他有些奇淫巧技,取信於縣尊,縣尊便讓他來接手這樁案子。


    其實他裝的很好,人前仙風道骨。


    我之所以說他是裝的,說他是奇淫巧技。


    是因為我親眼見過,他從紅袖招出來。


    雖然很隱蔽,但那日我巡夜,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可雖說他是個假道士。


    但他沒有什麽壞心思,至少法事他是做的很不錯的。


    是我親眼看他為七位不瞑目之人,虔誠做法。


    也是我親眼見他,開棺之後,眼見慘狀。


    涕淚橫流。


    他是真的下了決心,要找出兇手的。


    若不是如此,即使是縣尊之令,我也不會將這樁案子,交到他手上。”


    說到這裏,李公甫揚起頭顱,平靜地說道:“這道士有一把視作珍寶的桃木劍。


    據他所說,是雷擊之木,他對這劍,是當做祖宗供起來的。


    我走之前,親眼見道士手持桃木劍,盤膝肅穆。


    如今,劍不在他手。


    想是人死劍折。”


    林恆抬眼,望向地底。


    詭異自世界混元之外而來。


    如今,那柄劍,牢牢地紮在這宅院詭異氣機來源。


    也就是地下三寸。


    其實這道士可以走的。


    那的確是柄雷擊木。


    配上淺顯道術,從幾具幹屍手中逃走。


    不難。


    可道士死在了這裏。


    死在了他親自超度的幹屍手中。


    劍,封印住了地氣。


    林恆默然。


    其實,這算是無用功。


    詭異不祥一旦複蘇,就不可阻擋。


    一處地氣被封,難不成整個天下,都能鎮封嗎?


    “還有那一家七口。”


    李公甫合眼:“我和他們並不熟識,可這座城不大。


    他們四代同堂,三代的姐姐剛剛生下嬰孩,大擺流水席。


    長命鎖蕩盡家財,以金而鑄就,求。


    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多可笑。


    可林恆隻能感受到李公甫的悲傷。


    李公甫緩緩抬頭,輕聲說道:“您應當是天上的仙人吧。


    為什麽,堂堂仙人,就不能阻止事情的發生呢。”


    不待林恆迴答,李公甫一把扯下胸前的玉墜。


    是觀音。


    男戴觀音,女戴佛陀。


    如長命鎖一般。


    也求好運。


    李公甫握緊觀音。


    “若長命鎖不可長命百歲。


    觀音菩薩不可慈航普度。


    那祂,又怎麽安坐眾生之上。


    也對,畢竟祂叫。


    觀世音?


    隻觀世音。


    不見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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