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巔。”


    王離心神搖曳,望向那九州之圖,忽而轉身問道:“真人為何不親自前往武當山。


    以真人無缺天人之境,足以鎮壓此界任何時代。


    若是真人出手,就算是明皇,也需俯首。


    難不成,真人是對武帝心中,仍有芥蒂?”


    武帝真正確立自身位格的一戰,是紫禁之巔,與小明王的天人之爭,帝皇之戰。


    而那位小明王,昔日可是眼前這位三豐真人,最最疼愛的徒孫啊。


    若是張三豐真的因此不出手,那王離倒也能理解。


    畢竟眼前這位邋遢道人,修的從來不是太上忘情之道。


    “老道若是真怨武帝,又何須兩登泰山,助武帝見道?”


    張三豐搖頭歎道:“武道不是忘情之道,愈是濃烈的情感,愈是會托舉出舉世無雙的戰力。


    所以,武帝本就是天生的武道巨才。


    論及情感之濃烈,執念之深厚,無論是誌在廟堂的無忌孩兒,還是心中隻有無上天道的魔師龐斑,都遠不及武帝。


    這樣的武道巨才,又對此界有大恩,老道生於天地之間,有愧於此界,怎麽會眼看武帝隕落?


    武帝對無忌留手,讓無忌能夠在武當山中安詳死去,老道已然不怨他了。”


    “那道長為何不出山。”


    王離眉頭皺起,有些想不通。


    難不成,這位敢奪天地之造化的真人,也喜歡故弄玄虛,講究什麽一切自有定數?


    “非是不願,而是不能。”


    張三豐伸手一指,輕聲說道:“且看這八百裏武當山。”


    王離一愣,望向那張九州之圖。


    而後,眉頭皺起。


    “沒有武當山?


    怎麽會。”


    “竊取真武權柄,融入武兒體內。


    此舉雖然功成,可是後患無窮。


    在武兒沒有真正成就真武之前,其與真武權柄的互斥,會害死她的。”


    張三豐幽幽一歎,輕聲說道:“老道不懼天地雷劫。


    在天地未曾晉升之前,老道就曾在天地惡意之下,來去百餘寒暑。


    可是武兒不是老道,老道不可能一直護持著他。


    這八百裏武當山七十二峰中的三十六峰,老道出關之前,一氣壓塌。


    其中一切生機,盡數被老道碾碎。


    可七十二峰朝大頂,七十二峰,同氣連枝。


    若是三十六峰無懼,這洞天福地一般的八百裏武當山,早就格局崩塌,風水破形了。


    哪裏還有如今這祖庭氣象?


    這二十年,老道出了去過一次武帝城,留下自身所學,為新武之道添磚加瓦。


    從未出過金頂,你可知道為何?”


    王離抿嘴不言。


    眉心之中,神念迸發。


    就算他並不精通道家望氣之術。


    可是神而明之,到了這個境界,一些東西,就像是本能一般,一切神通,悉數自足。


    世界就在眼前,可是人之眼,神之眼,看到的世界,完全迥異如同兩界一般。


    神聖和人類的差距,是所有層次上的。


    王離的神眼,視為超凡脫俗的凡人,堪稱洞若觀火,骨肉皮膜。


    之所以此前沒有神眼全開,洞徹一切,也正是因為如此。


    就算王離已經身死化鬼,可是他的審美還是人族審美。


    哪個正常人,會喜歡自己眼中的所有人,都是一具骨頭架子,血肉模糊的樣子。


    難不成,逢人便說你骨相不錯不曾?


    此刻神眼開放。


    王離的瞳孔,迅速收縮。


    在他的眼中,原本巍峨無盡,險峻奇觀的八百裏武當山。


    哪裏還有那山峰險峻之奇觀。


    這八百裏武當山,山石走勢,恍若老人皺紋。


    流水輕響,恍若白須白眉。


    七十二峰,就是四肢主幹五官七竅經脈。


    八百裏武當山,盡收於眼底。


    人身與宇宙同。


    這本是用來讚美人體之精密的話語。


    可如今,卻在王離的眼前,化作了真實。


    武當山,好一個武當山。


    這分明就是一座山體雕塑而成的八百裏人像。


    那人像狀貌,與眼前之人,一般無二。


    “看出來了?”


    張三豐溫和一笑,緩緩坐下。


    “一氣壓塌三十六峰,這一氣,是老道的本源之氣。


    以七十二峰朝大頂之間的聯係作為樞紐,老道將一身精氣,盡數傾瀉於武當山之中。


    三十六峰破滅,為死。


    另三十六峰存,為生。


    老道精氣為樞紐,調和生死陰陽兩儀,是陰陽割昏曉的線。


    隻有老夫坐金頂,才能夠讓這線存在,讓生死陰陽兩儀調和。


    這武當山,就是老道衍出的真武。


    武兒,是生死化身,兩儀之神,陰陽之基,真武降世。


    老道醒時,武兒修繕破滅三十六峰,便是死中求生。


    老道睡時,武兒嬉鬧於另三十六峰,便是生中存死。


    以真武印真武,真武位格,需要力量來撐起,老道一身精氣,難不成撐不起一道權柄?”


    王離心中大動,望向眼前仿若田間老農一般的道人,顫聲說道:“道長此身,是神意之身?”


    精氣離去,隻餘神意,竟也能一指鎮壓大運加身的少年嬴政,真武顯化的少女真武?


    這哪是真神啊,道君都不可能在自身殘缺的情況下,做到這般程度吧?


    “莫要把老道想的太厲害了。”


    張三豐卻絲毫沒有將這驚世駭俗之舉,掛足於心。


    這位於無聲處落子勝天的老道,身形縹緲,輕聲說道:“老道此身,的確是神意之身,可是畢竟身在武當山中。


    武當山中的一切,已經與老道難分彼此。


    從某種程度山來說,老道在武當山中,就是全盛之時。”


    王離搖了搖頭。


    神意與精氣分離。


    那是割裂了登神之路,體意氣神四大天關啊。


    就算身在武當山中,神意與精氣遙相唿應,又怎麽比得上無缺之身。


    “真人,真武印真武,那少女若是有朝一日,將死之三十六峰修繕完全。


    那就證明,她已經做到了陰陽相合,陰極陽生,陽中存陰的道境。


    到時候,真武位格接引精氣,這少女固然一步登天,成就無缺天人,先天神聖。


    她將是真正的真武大帝,執掌生死之樞紐,兩儀之造化。


    可真人,就永失肉身了。


    萬劫陰靈難入聖的道理,真人應該懂啊!”


    王離望向張三豐,眼神之中,滿是不解。


    世人皆道三豐真人是無缺天人,可永享陸地清福。


    可又有誰知道,張三豐,為了自己的徒弟,竟自斬一刀,甘願放棄永生之機。


    “那又如何?”


    張三豐輕笑一聲,絲毫不將這些掛足於心。


    “武兒老說,師父在騙她。


    什麽真武降世,武當當興於我,都是哄騙小孩子的話。


    等到那一天,她就該知道,師父從未有騙過她。


    真武降世,一步無缺。


    武當再出無缺天人,執掌天地位格,為何不能再興他個千百年!”


    “值得嗎?”


    王離歎道:“武當興千年百年又如何。


    真人已得無量壽元,莫說千百年,就是萬千年,一紀元,真人也能見彼時之世。”


    “你不懂。”


    張三豐搖頭歎道:“為什麽人們都說得到飛仙的仙神們都太上忘情,已然非人哉。


    就是因為那些仙神們活的太久了。


    久到七情無足掛齒,六欲已然厭棄。


    若是真修道修成那般模樣,老道就不會留戀紅塵萬丈,不肯飛升仙神了。


    慢慢長生之路,一人長生,必然迷失於無情天道之中。


    老道不願,所以當舍便舍。


    萬劫陰靈難入聖,隻是難入聖而已。


    他們做不到的,不代表老道,做不到。”


    王離久久無語。


    他真的很難明悟,張三豐的所作所為。


    難不成,這就是他同為十二階,卻永遠和張三豐之間的差距如同雲泥之別的原因?


    張三豐笑道:“你不用強求,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


    你隻需知曉,無需理解,更無需接受。


    可若因為不理解難接受,便去斥責,這就是不對。


    老夫昔日見武帝,便曾經很難理解他。


    慢慢長生之路,他為什麽明明身旁有佳人可一路同行,卻假裝視而不見。


    這在老道看來,也同樣是愚不可及。


    後來老道也想明白了,或許這就是老道不如武帝的地方。”


    張三豐緩緩低下頭,望向懷中悄然閉合雙眼的少女,眼神之中,滿是溫和。


    斬落真武權柄之時,張三豐心如止水。


    將畢生所學之絕學,放入武帝城中之時,他淡然自若。


    可以真武強行凝型眼前少女之時,三豐欣喜若狂。


    那小小的嬰兒啊,明明之時奪天地一線殘魄劃出的嬰孩。


    卻眉眼皆似她。


    從那一刻,無缺天人張三豐,就已經有缺了。


    “其實老道不願有求於人。我若得道,何須托付他人。”


    張三豐緩緩抬頭,輕聲說道:“老道斬落真武權柄之前,其實天道意誌是親自將真武權柄放到老道麵前的。


    隻要老道將真武權柄接過。


    老道就是生而神聖,天道真武。


    生死兩儀,陰陽權柄,隻在一念之間。


    複生她,也是順手而為之。


    那一刻,老道迷茫了。


    這,就是老道輸給武帝的地方。”


    王離輕聲說道:“若是真人都對武帝甘拜下風,王離可真是有些好奇了。


    他明明,就是那麽平常一個人。”


    “平常?”


    老道無聲笑道:“這世間,最大的謊言,就是平凡,平常,普通。


    世間猶如兩儀。


    陰陽兩麵,占據泰半,所以世人眼中,非黑即白。


    可陰陽之間,那一條統合陰陽,陰陽交匯的線,微不足道,卻才是最最難得。


    那就是你們所說的平常。


    武帝是怎樣一個人。


    他有著熾烈的情感,他有軟弱,有憤恨,有無能為力之時。


    這些,他都可以抑製,但這些都是他。


    舉世無敵的武帝,也會失聲痛哭。


    為了他心中的執念,他可以不見女帝,轉身飛升。


    但他又會折返此界,將此界晉升,天人大長生,給女帝一個等他的機會。


    神性與人性共存,執念與俗念同在,這才是武帝。”


    張三豐苦笑一聲,輕聲說道:“而老道,就是執念深重之人。


    執念深重道,百年忘不了一個鐵羅漢。


    忘不了一次初遇。


    又在當時,猶豫於是否為她,俯首於天道之下。


    真的很難選擇啊,那樣一個誘惑,隻要為天道限製武帝人道壓天道的至高位格,就可以一切如願。”


    王離眼神一動,忽然覺得,此刻的張三豐,恍若跌落了凡塵,由仙化凡。


    哪個人,沒有一刻的陰暗。


    那一刻的張三豐,是人,不是仙。


    那本就是人所應該做的打算。


    “後來老道想啊。”


    張三豐輕聲說道:“老道若是真的為她一個人,讓武帝受挫,天道壓人道。


    那她一定會厭煩老道。


    隻是那麽一想。


    老道就感覺,天都要塌了。


    哪還有什麽天道人道,真武與否。


    老道反手就是一式羅漢拳,將天道意誌轟碎。


    而後,一劍斬落真武權柄。


    其實這些年也曾經後悔過。


    可是一想到至少老道落了個她的讚賞,又不知怎的,不後悔了。”


    王離怔怔的望向張三豐。


    張三豐此刻的臉上,滿是笑意。


    明明老邁的臉龐,輕笑之間,卻如同少年。


    就如同,少室山清晨的陽光,和煦無比。


    “你該走了。”


    張三豐輕聲說道:“老道出不了武當山。


    你能夠看出來,明皇身邊的那位,也能夠看出來。


    所以他才敢血洗新武,泰山封禪。


    隻要武帝被挫敗,人道俯首。


    做天子又如何,好歹上麵的隻是天,而不是人人如龍,眾生平等。


    所以他才敢囚禁女帝,因為隻有那位,才配的上他所設想的天下最尊貴之人的身份。


    可他不知道,武帝可以離去,卻不許有任何人,動女帝一絲一毫。”


    張三豐閉上雙眸,輕聲說道;“老道心中,隻是有一個人,隻盼她好,盼她歲歲平安,就足以慰平生。


    老道不是神雕大俠,也不是武帝。


    他們可以轟轟烈烈。


    可以歸來之時,欲以一界為聘。


    老道不會,老道隻會平淡如水。


    兩者從無高下。


    世人終將溫柔視作笑談,可你心中快樂與否,你自己明白。


    哪怕昔日真武歸來,已是舊人重逢,再無其他。


    老道也可笑談將鐵羅漢歸還。


    而武帝,會讓此界燃盡!!”


    言語之間,雷聲轟鳴。


    天外異人降世第三日,武當封山。


    江湖廟堂,再起波瀾。


    紫禁城雷鳴三日不止。


    明皇起駕泰山,欲封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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