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自己那點心思還沒有說出口,就被沈喬給戳破了。俞泉與楊曉琳一陣尷尬,這還當著外人的麵呢!


    以前的沈喬自然不會,哪怕再不喜歡這兩個嬸嬸,沈家的麵子還是要顧及的。然而現在給太多臉,將來他們丟出去的隻會更多。


    所以從現在開始,她就要把兩位叔叔家走偏的路,給拉迴來。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之後孫建業之所以能夠撬動他們兩家,還不是因為他們原本就心術不正。


    再好的護膚品也無法鬼斧神工地拉平歲月留在臉上的褶皺,何況俞泉跟楊曉琳確實已經有了年紀,兩張臉與風華正茂的沈喬一比,簡直天上地下。


    此刻她們更是一副算盤被打翻的惱羞成怒樣,把原本眼角的細紋給硬生生擠成了險峻溝壑。


    俞泉把麵前的麻將牌一推,蹭地站起來:“喬,你這是什麽意思?做嬸嬸的,難道還說不了你幾句?”


    楊曉琳比俞泉老實,偷偷拿眼觀察陳秀雲的神色,生怕得罪這位經常接濟她家的大嫂。


    陳秀雲為人大度,對丈夫照顧弟弟的行為從不多加阻攔,這也是兩個妯娌經常來家裏陪體弱的她打麻將消遣時間的原因。


    俞泉顯然是要避重就輕,不承認想要把兒子過繼給沈從元的心思。


    沈喬也不想說得太明白,這種話點到即止,後麵想必她們也不會再打這個主意了。


    於是笑了笑,把俞泉又給一屁股摁迴了椅子上:“嬸嬸您誤會我了,我沒別的意思。


    就是吧,大家都是女人,別長男人誌氣滅女人威風,這要被我二叔聽到,迴頭當真了,那還不反了天。”


    祭出她二叔沈從叔這張王牌,俞泉立刻偃旗息鼓。她這輩子雖然看著處處強橫,但骨子裏很傳統,甚至算得上老封建。


    沈喬也不明白,劃時代的女性怎麽還有男尊女卑的思想,而且俞泉外表看起來是那麽彪悍。


    不知道她時候經曆過什麽,直至被兒子氣死,都依舊死守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封建鐵律。


    俞泉嘴角的笑有點牽強,可能心裏對沈喬大逆不道的話正予以強烈的鄙視,於是隻能外強中幹地說了兩個字:“他敢。”


    這就是她另一個深入骨髓的毛病了,愛麵子。堅決不肯承認自己的家庭地位處在末位,所以在外總是一副自家太後的跋扈模樣,唯恐別人看低她。


    俞泉就像一個被封建與現代思想兩邊拉鋸著的人,身上充滿了讓人啼笑皆非的矛盾。


    但話說迴來,要不是她這樣的愚昧,日後也不會被幾個兒子給弄垮。


    沈喬輕輕拍了下她的肩,然後意味深長地望向三嬸楊曉琳。


    相對俞泉來說,這才是個首鼠兩端的棘手貨色。


    她死的時候,楊曉琳還活得好好地,快八十歲的老太太,耳不聾眼不花,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滿地球跑。


    她也曾感歎,楊曉琳比她前衛,比她想的透徹,但現在看來,恐怕是早就搭上了孫建業那條船。


    二嬸俞泉的三個兒子整天窩裏鬥,最終老二和老幺還把在春迴所持有的股份統統輸在了賭場,最後還是她請求孫建業出麵,把股份迴購的。


    但三叔沈從季一家卻一直過得順風順水,沈從季死後,楊曉琳跑到她家來訴衷腸,害怕兩個兒子步二嬸家的後塵,千般萬般求地請孫建業提點他們兩個。其實那個時候,楊曉琳就已經看透整個春迴的情勢,做出了最有利自己的選擇,所以即便後來兩個兒子都沒什麽出息,在春迴純屬打醬油,也不妨礙她一顆享受天年之樂的心。


    因為樹大好乘涼嘛!


    跟著孫建業,還愁什麽?


    沈喬並非什麽狹隘的人,否則當年也不會瀟灑地把整個春迴交給孫建業。


    但她現在不得不惡意揣測一二,自己被孫建業下藥十幾年都沒有發現,其中是不是還有楊曉琳在從中襄助?


    畢竟,要孤注一擲把寶壓在孫建業身上,需要極大的勇氣以及犀利的判斷力。


    而以楊曉琳當時的目光見識,沈喬覺得她要下這種決定並不容易,除非她握有十分明確的把握。


    她落在楊曉琳身上的目光瞬息而過,仿佛隻是不經意間看了她一眼,然後就輕描淡寫地移開了。


    楊曉琳八麵玲瓏,而且做人謹慎微,該拍的馬屁從來沒有錯過,不該拍的馬屁也從沒說漏嘴。


    以前沈喬還拿她當個至親,甚至知心人,現在麽——再說吧。


    正因為楊曉琳為人善於察言觀色,所以敏銳地從沈喬那一眼裏捕捉到了不同尋常。


    可她打死也想不到麵前的沈喬是從未來迴來的,對她已經有了防備心。所以她心裏暗暗咂摸半天,也弄不清沈喬是個什麽意思。


    看那眼神,好像哪裏得罪她了一樣。


    不過要把自己兒子塞過去給她當繼兄弟,分奪人家日後的家產,這好像跟得罪也沒什麽差別了。


    想到這裏,楊曉琳頓時如坐針氈,總覺得沈喬恨上她了。


    原來恨就恨吧有什麽大不了,沈從元跟陳秀雲再寵這個女兒,難道還真能把自己家產雙手奉送給個外姓人?


    隻要自己的兒子能進老大家的門,沈喬就不是事。但這邊嘴都沒張開呢,就被沈喬給殺了個片甲不留,兒子過繼的事八成是沒指望了,還把沈喬給得罪了。


    最重要的是,沈喬上個月剛剛結婚,嫁給了葉穀秋。


    但扯上政幹部就不得了了,那得挨槍子吧?


    楊曉琳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有點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味道。


    敲打過兩位嬸嬸後,沈喬來到了陳秀雲身邊。


    印象中的母親病入膏肓後,蒼白的皮膚上爬滿了大大的老年斑,纖薄覆蓋下隻剩一把苟延殘喘的骨頭,在化療藥水中漸漸失去生機。


    父親膠質瘤晚期,查出來半年後就走了,母親悲痛欲絕,身體像是霜打的茄子迅速萎靡,一日她迴家探望她,正好發現她昏迷在廚房。緊急送醫後診斷,竟然也是膠質瘤。


    三個月後,就走了。


    那是多少錢,多少進口化療藥都救不迴來的。


    沈喬也是在那個時候覺得心裏壓力大到無法喘息,被一年內痛失雙親打擊地措手不及,意誌潰散下,給了孫建業可趁之機。


    現在,陳秀雲還活著。


    她爸爸沈從元也還活著。


    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了。


    沈喬忽然不受控製地,深情地擁住了自己的母親,身體無法抑製地輕顫。


    臉頰磨著蕾絲旗袍的布料,傳來陳秀雲身上的脈脈體溫,以及快要走失在記憶裏的屬於媽媽的味道,沈喬激動地涕淚齊下。


    陳秀雲發現沈喬哭了,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另外三個牌友,然後拍了下沈喬的背:“熱死了啦,你剛睡醒,快去洗把臉啦。”


    這件墨藍色的蕾絲旗袍是有一年葉穀秋去上海作訓的時候買迴來送給彼時的未來丈母娘的,陳秀雲收到以後,笑得見牙不見眼。


    也是那次,沈喬忽然覺得葉穀秋那份沉默寡言的皮囊下,其實也藏著份溫柔的羅曼蒂克。


    當然,她也有禮物,是一盒糖。


    大白兔的。


    跟洋氣的蕾絲旗袍比起來,簡直不堪迴憶。


    沈喬報複性地把鼻涕往陳秀雲的旗袍上一擦,然後惡劣地抬起頭:“電扇開得太大,我好像感冒了。媽,我去衝個澡去去寒,晚上我做飯。”說到這裏,她目光朝另外三個人掃了過去,“讓大家都嚐嚐我的手藝。”


    楊曉琳忽然一個惡寒,看著沈喬一臉微笑地上樓去了。


    沈家三兄弟原來挺窮,各自討老婆的時候都互相幫工,上鎮上蓋了三間光禿禿的二層樓。


    沈從元剛送陳秀元母女迴來的時候,這房子裏外都堆滿了穀子玉米,簡直就是個曬場。


    陳秀雲喜歡種花,沈從元特意在後麵開了個籬笆苗圃,挖了口池塘,很有後來的田園風情。


    從那以後,沈家的風水就像種在前院的薔薇,一年比一年開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


    沈從叔跟沈從季跟在大哥屁股後麵,哪怕隻吃剩下的,都比村裏,甚至鎮上其他人家好很多。


    他們有樣學樣,跟著把家裏弄了一遍,卻總有幾分東施效顰的味道。


    當陳秀雲穿著旗袍在薔薇花下灑水的時候,俞泉與楊曉琳就隻能站在自家滿院的大蔥白菜跟前指點江山,背地裏還嘲笑陳秀雲不會過日子,種那些不能吃的花花草草幹什麽,浪費土地浪費精力。


    所以她們家的茶幾桌子上有各種花瓶,常年有各種花做客其中。而兩位叔叔家,常年飄滿蔥味。


    的時候一提到要去叔叔家,沈喬總是忍不住嫌棄。現在重新想一遍,她卻樂得在浴缸裏打滾。


    花香與蔥味,風馬牛不相及,卻比任何東西更讓她感到真實。


    這種古早的味道讓她毫不懷疑,她是的的確確迴來了。


    有血有肉,這一切都不是假象,她甚至都聞到了從叔叔家飄過來的大蔥味,跟家裏的花香纏繞在一起,混成了一團尷尬奇特的味道。


    這種味道曾一度充斥她的少年時光,原本以為自己是厭惡的,嫌大蔥粗鄙,還破壞了花的意境。


    可是現在看來,再討厭,也是值得懷念的東西。


    樓下的麻將繼續,但俞泉與楊曉琳顯然已經興致乏乏,隻是不能上脾氣撂牌走人,多少還得看陳秀雲的臉色。


    今天陳秀雲的氣色很好,蕾絲旗袍把她的身材勾勒得都不像是個有沈喬那麽大女兒的中年婦女。


    反觀自己,膀大腰粗水桶體型,一雙手能頂個大號蒼蠅拍,跟陳秀雲坐一桌,簡直就像白雲黑土。


    俞泉心浮氣躁地隨手頂出一張牌,陳秀雲立刻喜笑顏開地喊了聲:“杠!”


    美妙的吳儂軟語在像是一條成精的蛇,她不愛聽,它就偏往耳朵裏鑽。


    “哎呀我要杠頭開花啦!”


    俞泉眉頭一皺,這手臭牌又讓她輸掉五毛錢。


    她們玩得挺大,至少在當時的環境下,這五毛錢在麻將桌上已然屬於入門級的豪賭了。


    輸得她心頭滴滴答答流血。


    楊曉琳皮笑肉不笑地罵她:“二嫂你點炮!”


    俞泉沒給一個眼刀直接戳死她,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剛才沈喬衝她嚷嚷的時候,怎麽沒見她嘴皮子這麽溜。


    點炮!


    點她姥姥的炮!


    俞泉正在心裏把楊曉琳拉出來鞭笞,樓上忽然傳來沈喬的歌聲。


    她沒忍住,心裏實在太歡快了。


    俞泉臉一黑,更覺得今天下午的麻將就像個魔咒,這對母女今天邪了。


    始終不發一言,冷眼看她們妯娌三個暗中較勁的張桂英把五張疊在一塊的鈔票遞給陳秀雲。


    陳秀雲正要接,俞泉就沒忍住:“大嫂,算了吧。桂英家裏可沒咱們有錢,要被老李知道她輸了這麽多,迴去恐怕會被打死。”


    張桂英就看了俞泉一眼。


    楊曉琳“嘖”地一聲:“二嫂你這就不對了,俗話說生意場上無父子,這麻將桌也是一個道理。既然上桌了,當然得按規矩來。大嫂,你說是吧?”


    陳秀雲的手還沒有碰到錢,左看看俞泉一臉看好戲的樣子,右看看楊曉琳臉上大喇喇寫著的“馬屁”二字,“噗嗤”一笑,順手就把那疊鈔票捏到手裏放進了自己的抽屜。


    “麻將嘛,有來有迴的啦……這麽認真幹什麽。桂英啊,等一下過去喊他一塊吃飯,從元很久沒跟他喝酒了。”


    張桂英鬆了口氣,露出個釋然的笑,繼續理牌:“四點多吧,我待會兒就去看看迴來沒有。”


    俞泉沒奚落到張桂英,還眼看陳秀雲大有抬舉張桂英的意思,心裏更是忿忿。這時難得又捕捉到一個可以炫耀的機會,幾乎立刻就不假思索地抬起了自己手上的腕表,得意地瞄了一眼:“哎呀,現在都三點半了啊?”


    寶石花的手表,現在正流行。剛買來那會兒,俞泉恨不得能別在衣袖外頭,然後繞著鎮子晃上一圈。


    她為了這塊手表,樂了大半年,一直當寶貝一樣疼。


    反正目前鎮子上也沒有多少人家會願意花錢去買塊表,張桂英家正屬於此流。


    既然答應了陳秀雲,她也不能做出爾反爾的事情,免得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是她心胸狹窄眼裏容不得沙子。


    她理牌的手抖過再抖,最終還是沒有發作,隻是假裝沒看見那塊表,繼續理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顧太太有點呆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可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可其並收藏顧太太有點呆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