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認為,葉將軍當年過於心軟,以至於......”


    “誰給你的膽子!”勾吳侯世子突然出聲阻止了熊瀾再講下去,他聲音都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什麽情況?嬴鉞有些疑惑。


    熊瀾隻是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頓了一頓,見柳玄沒有什麽反應,繼續道:“葉將軍縱橫捭闔一生,大小戰役百十次,未嚐一敗,卻終究敗在了這事上。”


    勾吳侯世子臉色有些白,似乎極度不想聽到熊瀾接下來說的話。


    “侯千乘,城百裏;公萬乘,城五百裏。領兵鎮疆,戰時勤王。天子持劍守中央,劍鋒所指,諸侯所向。這是葉將軍最初的目的。可悠悠千年,幾經亂世,天子失其重,諸侯掌其兵,乃至於邊疆勢大,中央勢弱......”


    “熊瀾!別忘了你也是諸侯之子!”勾吳侯世子尖聲大喊,其餘少年也迴過神來,一個個臉上流露出憤恨懼怕的神色。


    誅心之論!熊瀾輕飄飄的指出了目前的形勢,就連柳玄也被震驚到,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大膽。


    可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大家心裏都懂這樣一件事,你不說出來,這件事便可以被忽略。就像是麵對著一盤棋局,黑子已經糾結成大龍,白字敗勢畢露,可你心中總有一種錯覺---你不認輸,黑子便傷不了你。


    但那畢竟是錯覺。


    “小子狂妄。”柳玄冷哼一聲,“那若是你,你該如何做?”


    “收精兵,製實權,削藩國,平內亂。”


    柳玄若有所思。


    嬴鉞明白了他們在講什麽。


    大燕定國之處,並不是現在諸侯鎮守邊疆的局麵,那是邊疆尚為各部族統治,有土著有前朝遺族,名義上遵從大燕皇帝,實際上各懷鬼胎,伺機顛覆。名將葉杉率領大軍平定各族,太祖將功臣與姻親分封各地,拱衛大燕。這算是毫無疑問的長久之策,可如今看來,諸侯成了一顆顆毒瘤,紮在大燕這個曾經巨人的身上肆意攫取血食,天下雖大,骨枯脈斷。


    楚國是大燕唯一的異姓王爵,地方千裏,熊瀾卻毫不顧忌地撕開大家遮掩的傷口,嬴鉞不知是該佩服他的勇氣還是罵他瘋癲。


    “若我為葉杉,當分大為小,化小為零......”


    “若有叛,當何如?”


    “一人叛斬一人,萬人叛屠其國滅其族,殺得千萬萬,何人敢叛!”


    “哼!不知所謂!”柳玄一甩鞭子,“啪”的一聲脆響,熊瀾腳下爆起一團煙塵。


    他寬厚的背影走遠了,一旁的燕翎衛也緊隨其後。


    勾吳侯世子見柳玄走遠了,吊著眼角嗤笑一聲,熊瀾轉過頭,麵色冷冽,“那一鞭子要是抽在你臉上,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笑的這樣燦爛。”


    勾吳侯世子聞言立即捂臉。


    熊瀾冷笑,拉著嬴鉞走開。


    “你別囂張!早晚要你付出代價!你等著!”


    勾吳侯世子等到熊瀾走遠了,跳著腳大罵,唾沫四濺。


    他罵的累了,摸了一把汗,狠狠地在空中揮舞拳頭。


    早晚讓你不能這樣放肆!


    “還疼嗎?”一道聲音不知何時,幽幽地在他背後響起。


    勾吳侯世子一轉身,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時走了個一幹二淨,卻有一道黑衣身影默然而立。


    那人俊秀的臉上掛著關切的笑,可世子卻覺得周圍空氣都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骨縫裏都下起了風雪。


    “狐先生?”他突然感到這張臉有些熟悉,大儀宮中接待外賓的那一幕在眼前閃過,他輕聲說。


    “我問你,還疼嗎?”狐偃指著他的臉,“那裏,鞭子。”


    他一字一頓地道,仿佛世子臉上還存留著那兩道鞭痕,被兩個他看不起且痛恨的人打的鞭痕。


    世子有些惱怒,不知道狐偃從哪裏知道了這些事,他怒道:“你什麽意思?關你什麽事!”


    “我可以......幫你。”狐偃道。


    “你以為我隻要讓他們臉上也受傷嗎?”世子轉身靠近狐偃,眼睛裏跳動起怒火,“我要他們死!要他們再也不能放肆!”


    怒火冰冷徹骨。


    狐偃抬起手放在世子肩上,“真巧,我們想到一起去了。”


    “你怎麽想的?怎麽這麽大膽?你不怕柳將軍嗎?”


    嬴鉞急切地三連問。


    他們離開了隊列,穿過一道道宮門,走向各自的院落。


    諸侯國世子們的訓練場所從燕京外直接搬進了禁宮外圍,隻因為皇帝說了句“少年陽氣可抵宮闈陰冷”。


    路上隨處可見忙碌的黃門,他們一見到嬴鉞與熊瀾就跪下行禮,嬴鉞剛開始還感到不適,在雲煌就算仆役也沒有這樣謙卑過,不過後來在熊瀾的影響下他也慢慢習慣了。


    “受著就行。人們就靠著這個‘禮’字活著。你若不接受,反而害了他們。”熊瀾對他說的這句話被他記在了心裏。他暗地其實把年長幾歲的熊瀾看做了兄長。


    “為了給走神的某人解圍啊。”熊瀾漫不經心地答到,他看嬴鉞一臉關切的責怪,一把按在嬴鉞腦袋上揉了起來,“真不知道你這個腦袋是怎麽長的,這個時候也能發呆?你說你都在大場合發呆幾次了?真不知道說你什麽好了!”


    嬴鉞訕笑,一個小黃門突然不小心撞到了他,手裏端著的熱湯一下子全潑在了他身上。


    嬴鉞被燙地呲牙咧嘴,熊瀾腰間天下雲在一瞬間倒著甩了出去。


    小黃門哎喲一聲跌倒在地,臉色蒼白,不住地磕頭,嘴裏不迭聲道:“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奴才該死。”


    天下雲雖然沒出鞘,可分量也不輕,嬴鉞見他被熊瀾打得滿口是血,心裏已經消了大半的氣,又見他不住地磕頭,心下不忍,拉住了熊瀾,道:“行了行了,他也隻是不小心。我沒事,反正也要更衣了。”


    “再有一次,我讓你血濺當場!”熊瀾冷冷盯了他一眼。


    “公子寬宏大量,奴才謝過公子,絕不會有下次了,絕不會有下次了。”小黃門又磕了幾個頭,轉身就跑,突然他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又道:“公子注意衣襟裏,熱湯灌進去可不好受。”


    “還不滾!”熊瀾一聲怒喝。


    嬴鉞以為那是小黃門的關心,沒當迴事。他摸了摸身上,熱湯大部分潑在了鐵甲上,隻有一小部分從縫隙裏滲了進去,隻是溫度高,倒是沒有燙傷。


    他摸索著,突然臉色一變。


    “怎麽?裏麵燙到了嗎?”熊瀾關心的問。


    嬴鉞一臉哭笑不得,他竟然被人用近身這種方式擺了兩次道,上次是和佟千祚在市集上相遇時被人撞了一下然後錢荷包丟了,這次被人撞了一下潑了一身熱湯還往衣襟裏塞了紙條,怪不得那個小黃門提醒他注意衣襟裏。


    “我到了,先走了?”熊瀾突然出聲道。


    他二人的院落在一個方向的兩個岔路上,嬴鉞道:“那我也迴去了,你別忘了小樓和你有約,你倆還要去河邊玩呢。”


    熊瀾愣了一下,笑著揮了揮手。


    嬴鉞目送他遠去,伸手撥開甲片,從衣襟裏摸出了小黃門塞進去的紙條。


    紙條被熱湯打濕了一部分,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速來望犀閣,限時兩刻鍾,過期不候!


    後麵還用小樓特有的筆法畫了個可愛的豬頭,不過這隻豬卻長著人耳朵,那是小樓給嬴鉞畫的“肖像”。


    嬴鉞一把揣起紙條,拔腿就跑。


    嬴鉞真狠自己沒有隨身的日晷,可惜就算有了也不能隨時隨地知道時間。他一路飛奔,喉嚨像火燒一樣地痛,終於瞥見了望犀閣十分華麗誇張的飛簷。


    他鼓起最後的勁,衝了過去。


    一道寒光乍現,憑空斬斷了他一縷發絲,攔在了他身前。


    一個持戟衛士冷冷地注視著他,似乎要吃人。


    嬴鉞臉色蒼白,嘴唇都在哆嗦著,他感覺似乎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個來迴,那柄長戟好像切走了他的魂魄。


    一連串嬌笑從望犀閣上飛了下來,這笑聲像是什麽命令,衛士臉色緩和,側身讓路。


    嬴鉞聽出了那是小樓的聲音。小樓在捉弄他。用一柄長戟嚇唬他取樂。


    他心裏一痛,不知為什麽眼淚突然湧了上來,他怕淚珠滾落,也怕門口的衛士看到,仰著頭走了進去。


    他已經很累了,可還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爬了上去,爬的短暫過程中他已經消了氣,他想著自己不知怎麽的就讓小樓生了氣,這樣子讓她消消氣也好,這麽一想,突然覺得自己好偉大,為了兩個人的友誼竟然付出了這麽多,眼眶又熱了一下子,這次不是委屈不是生氣,而是感動。


    他探出頭,小樓正坐在飛簷上一臉鬼點子得意的笑容,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道:“怎麽,怕了吧?哼!”


    嬴鉞沒迴話,呆呆地走近,從懷裏掏出那張被他小心翼翼地展平了貼身收好的紙條,丟在小樓麵前,冷冷道:“你叫我來有什麽事?”


    小樓還是笑著看他。


    突然又是一股子眼淚湧上來,嬴鉞堅決不低頭,他避開小樓視線,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快點說,我還要換衣服呢。”


    他木著臉,心裏卻像哭了似的,感覺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


    他想著我一看到你的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跑了過來,還被你用大戟嚇了一跳,這是會死人的好不好,可我還是原諒了你,想和你再次一起肩靠肩坐在望犀閣上看煙火......可你卻覺得我實在逗你發笑,我付出了這麽多,你卻隻是覺得好玩覺得理所應當。


    他越想越生氣,仰著頭,刻意不看小樓。


    “沒什麽,就是耍你玩,現在我玩夠了,你走吧。”小樓氣鼓鼓地轉過了身子。


    一腔怒火衝上心頭,嬴鉞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他走到樓梯口,小樓在身後大喊:“你有本事就再也別見我!”


    嬴鉞愣了一下,眼淚還是掉了下來,他悶著頭往下繼續走。


    淒淒切切的哭聲穿透隔板,似乎瞄準靶子的箭,直直射向他耳朵。


    他咬著牙又下了一步,然後轉身“登登登”跑了上去。


    水綠色的衫子隨風起舞,飄在一角飛簷上,女孩子紅著眼睛,淚水還掛在腮邊,“迴來幹什麽,我不想見你!”她大聲喊。


    嬴鉞不知道說些什麽,看著她出了神,聽到她說話以為是在問他問題,呆呆地點了點頭。


    “呆瓜。”女孩噗嗤一笑,又趕緊收斂了笑容,繼續狠狠地盯著他,小聲念叨。


    “別......別哭了,是......是我不好。”嬴鉞手足無措。他這麽說著,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的“不好”,隻是一看到小樓哭就情不自禁先承認了錯誤。


    “我問你,那天為什麽不來找我?”小樓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問道。


    “哪天?”


    “我約你去青驄湖的那天!”小樓咬牙。


    青驄湖......嬴鉞響了起來,就是遇到佟千祚的那天,還被偷了錢荷包!怪不得總覺得忘了點什麽,原來是這個!


    “我在市集上碰到了你弟弟,佟千祚,他拉著我去玩了......所以就......”


    “所以就忘了我?我弟弟比我要是你的好朋友嗎?”小樓柳眉倒豎。


    嬴鉞一臉尷尬,然後突然伸手摸進胸甲,摸了半天,摸出一個小木偶。


    那是他那一天在市集上買到的木偶,像極了小樓的木偶。


    他從買迴來之後就一直隨身帶著想找機會送給小樓,可那天之後小樓就疏遠了他,路上遠遠看到他也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送出去的機會。


    小樓疑惑地看過去。


    鵝黃色的衫子,烏蟬翼般的發絲,的確很像小樓......就是這木偶臉上,嘴唇的丹蔻糊了半張臉,點在眼眶處充作瞳孔的黑墨也渙散開,整個一“小花臉兒”。


    “你那意思是,這是我?”小樓把木偶舉到自己臉旁邊,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


    木偶淩亂的臉和她粉雕玉琢的臉形成鮮明對比,嬴鉞紅了臉,伸手想搶過來,卻被小樓在手背上拍了一記,躲了過去。


    “勉強收下了。”她揣起那個木偶,“我問你,還敢不敢丟下我不和我玩了?”


    她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水綠色的衫子在風中飄蕩,嬴鉞突然想到他倆初遇的那個夜晚,望犀閣上女孩子問男孩子“你會不會忘記我?”


    不會,此生都不會了。


    “呐,你覺得我今天好看,還是以前好看?”小樓突然有些羞澀的樣子,撚起裙邊,笑著問嬴鉞。


    她今天是水綠色的衫子,不是鵝黃色。


    “今天好看。好看的像風似的。”嬴鉞誠實的說。


    “哈,呆瓜,哪有這樣的比喻?”小樓開心的笑了起來,她拍拍裝著木偶的腰間的袋子,“今天就原諒你了!以後不管看到誰都不能忘了我,聽到沒!”


    “聽到了。”


    小樓還覺得不放心,湊到嬴鉞身邊,拉起他的手,小指相勾,“拉了拉了勾,反悔是小狗!反悔是小狗!”


    她還念了兩遍。


    嬴鉞眼裏心裏此刻都是那截潔白如玉的小指頭,勾住他的手,仿佛勾住了他此後的一生。


    他心跳加快了。


    小樓突然鬆開了手,一拍腦門,連聲叫道:“完了完了完了,我答應了熊瀾要去河邊玩的,我竟然給忘了!”


    她摸了摸嬴鉞的頭,歉意道:“乖,姐姐明天和你玩啊,和你玩一整天。”


    她成功占了嬴鉞的便宜,沒等嬴鉞反應過來,就丟下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跑開了。


    “噔噔蹬蹬”下樓梯的聲音敲在嬴鉞心裏。


    他突然討厭起了熊瀾,前所未有的討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螭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殘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殘尾並收藏雲螭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