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莽營內寂靜無聲,隻有巡夜的士卒挑起燈籠的亮光。


    陸續趕來的諸侯國少年們被安置在了營地周圍的荒地上,按照諸侯國分得涇渭分明。


    正值深夜,少年們又經曆了長途跋涉,再生龍活虎的此刻也身疲力竭,營地裏一片寂靜中時不時響起少年的鼾聲。


    角落裏隨意堆放著幾副甲胄,武器架上刀槍劍戟胡亂混在一起,長時間從軍的士卒自然不可能犯這種錯誤,隻有這些在故鄉向來錦衣玉食的貴族侍衛少年們才會如此隨意。


    一副甲胄承接著月光,突然閃了一下,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精鋼打製的鐵甲竟然自動組裝了起來,月光之下“喀喀”輕響,那副甲胄便如同穿戴在主人身上,人立了起來。


    鐵甲活動了一下脖頸和手肘的位置,四處打量,一招手,兵器架上一把窄刃長刀就被牢牢吸附在了手鎧的掌心,它揚起了頭,頭盔裏一片令人膽顫的空洞。


    似乎這副甲胄的“複活”是一個開始,空蕩蕩的營地裏突然熱鬧了起來,諸侯國少年隨意丟棄的甲胄一個接連一個地相互交叉、組裝,沒過多久,慘白的月光之下營地裏已是一片鐵甲寒芒。


    所有鐵甲在具有了神識之後,第一時間對著最先組裝起來的鐵甲彎腰躬身行了個軍禮,這軍禮五花八門,仔細識別之下,才發現這些鐵甲所行皆是其所屬國家的軍禮。


    好像是凡鳥朝鳳、萬人麵聖!


    片刻,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黑夜裏傳了出來:“謹奉焱主,血肉飼之;威榮得降,汝而活之。”


    像是聽到了什麽無上禁令一般,為首的鐵甲突然單膝跪倒,身後一片鐵甲也跪倒在地,甲片一張一合,如同小心翼翼地唿吸。


    一道黑衣身影在月色掩映下閃出,手裏倒提一柄長刀,他麵帶笑容,走近那群鐵甲。


    “可活乎?”他問。


    麵前最先站立起來的鐵甲聞言渾身輕輕顫抖,不斷發出嗡鳴之聲,像是滿含感激之情的活生生的人類。


    “既如此,饗宴罷。”他握刀的手一揮,那柄長刀無聲無息出鞘,劃過一道耀眼銀芒,麵前鐵甲仿佛得到了指令,決然抬頭。


    整隊鐵甲都轉過了身軀,麵對著尚在休憩中的營地。


    “不要太過火了。”一旁又一人低聲道。


    他顯出了身形,濃眉細眼,麵目清俊,正是接管諸侯國少年的柳玄。


    他陰沉著臉,目光死死盯著空地上一排排的鐵甲。


    無痛,無情,但有指令,殺身不惜。如果這樣的“士兵”可以為大燕所操使,想來再次遇上蠻橫的諸侯,皇室也有了立身說話的底牌。


    “將軍想多了。”持刀之人仿佛猜透他心中所想,“若此等甲兵可如臂指使,我們早打下天下了,何愁躲藏?”


    “哼!”柳玄聞言,臉色一變,冷聲道,“我不管你用了什麽妖法,不過記住,這都不是能殺之人!”


    “天下何人該殺?”月光下俊逸的臉揚起,笑道。


    他持刀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月華如水,鞘中長刀詭異自鳴。


    “果然我不是天命啊。”他歎了口氣。手裏的刀又一劃。


    二人前的鐵甲兵士齊刷刷抬頭,手裏各式各樣的兵器一同擺出攻擊的姿態,鐵靴踏地,不斷向著營地前行。


    “將軍放心,我不是來殺人的。”持刀的人笑道,“恰恰相反,我是來救世的。”


    南雲康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裏他迴到了小時候的雲煌,陽光正好,他一低頭,發現自己緊緊牽著一個小男孩的衣角。


    “少將軍,我......我要娶你!”他突然紅著臉說了出來。


    說完之後他也愣住了,這句話異常熟悉,好像被人放到了他的唇邊,隻要一張嘴,這幾個字就不由自主的跳了出來。


    “啊?”清秀文弱的小臉驚訝地抬了起來,“可是阿康,我們都是男孩子啊。”


    “所以我們是兄弟,才不是什麽你娶我我娶你呢。”稚嫩的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


    下一刻,那個男孩子開心的笑了起來,眼睛裏都溫潤如秋水。


    一道刺眼的血紅色從眼角劃了下來,那副笑容凝固了,南雲康站得那麽近,從那個男孩子大大的黑色的眼睛裏看到了他的倒影......


    以及,頭後麵如疾風般襲來的刀光。


    “啊!”他朦朧中翻身下床,隻聽得“當”一聲,一道銀光就劈開了帳篷,狠狠砍在了他先前躺著的地方。


    一瞬間睡意全無,他一個翻身,滾到了帳篷一角,那柄劈斬進來的刀並未罷休,幾道刀光閃現,帳篷已然搖搖欲墜。


    南雲康從一角猛地用力,“劈啪”一聲巨響,破爛不堪的帳篷徹底失去了自己的使命,帶著最後一絲不甘墜落在地。


    一頂帳篷的坍塌並未改變什麽,外麵月光慘白,夜風唿嘯,粗略一看,竟有近百鐵甲武士在不停肆虐營地,一頂頂諸侯少年的帳篷被刀斧劈開,鐵甲以刀背猛擊少年脖頸,一下就擊昏一人,不多時,少年們唿救的聲音已經少了許多。


    不遠處草叢突然一陣搖晃,一副剛剛撕破帳篷的鐵甲迴頭望去,空洞的頭盔內仿佛也有思考,它擎起刀,緩步挪了過去。


    周圍有人唿救之聲不絕於耳,還有慌亂之下被撞到的火把,似乎相比之下,草叢這裏小小的動靜不足一提。


    鐵甲又向前走了兩步,它手中的刀舞了幾下,草叢那裏依舊隻有微風拂過時的搖晃,它轉過了身,略顯笨拙地對準人群喧嘩的地方。


    它緩慢踏出一步,正在此時,異變陡生!


    雪亮的刀光從草叢中潑出,緊接著一道身影爆射而出,猱身上前,沒等鐵甲舉刀格擋,銀浪似的刀光已經無聲抹過,沒遇上半點阻礙,原本嚴嚴實實結合在一起的頭盔與甲胄瞬間被割出了縫隙,那副鐵甲手中動作立刻停滯,最後抖了抖,“嘩啦啦”散落成一地的盔甲零件。


    鐵甲失去了聲息,出刀的人也仿佛用盡了全力,他拄著刀喘了好長時間,目光下移,咦了一聲,“齊國製式盔?”


    倒地的這一堆零散甲胄正是齊國軍隊製式盔甲,這一副雖然小了幾號,形狀卻未差分毫,各國內對於製式盔甲的發放謹慎再謹慎,也難怪他會驚訝。


    可這已經算不得什麽驚訝了,南雲康抖了抖刀---以前他在雲煌隨父輩出獵之時,喜歡這樣抖掉獵物沾染的血液,防止鏽蝕到銳利的刀鋒,可如今他劈過那副鐵甲的身體,卻未有以往的感覺......似乎,隻是在與空氣戰鬥。


    那些兇悍異常的鐵甲頭盔之下,空洞毫無一物,注視得久了反而心裏發怵。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感到體力略有迴複,也沒再耽擱,又奔向不遠處一副鐵甲。


    那邊在一頂破破爛爛的帳篷前麵,幾團小火正熊熊燃燒著,橘黃色光芒不斷跳動,一副手裏拿著馬槊的鐵甲矮身進了帳篷,行動卻突然緩慢了下來,被它追擊的少年也趁機逃脫。


    諸侯國的少年畢竟都是將門子弟,剛才是吃了疏忽大意的虧,現在驚慌過後,營地內已經有三三兩兩少年組成隊伍聯手抵抗鐵甲。


    “南雲康?”帶著詢問意味的聲音響了起來。


    南雲康轉頭,俊秀的少年手執長槍,身後站了十幾個人,正出聲問道。


    他們均未披甲,穿著深青色的裏衣,鐵甲複生成為武士的駭人畫麵讓這群孩子眼中滿是震驚,激烈的打鬥散亂了發髻。


    “你們雲煌的人呢?”那少年見南雲康呆呆地愣住,又忙問道。


    他急切的臉露在了月光下,南雲康突然想了起來,這就是上午在所有人嘲笑雲煌少年時,給予他善意的那個人。


    楚王世子親隨,鬥赤。


    他這邊剛剛認出了鬥赤,身後就聽得幾聲興奮的高唿。


    “阿康!阿康!”雲煌的少年雖然也很狼狽,但身上簡陋的皮甲卻得以保全,他們從遠處發現了南雲康的身影,揮舞著手臂唿應。


    少年向這邊奔來,鬥赤疑惑地搖搖頭,問道:“你們身上怎麽還會有甲?”


    他一言既出,身後聚攏過來的各國少年也發現了不對勁,紛紛質問了起來:“該不會是你們搞得鬼?嫉妒我們的鐵甲?”


    一名雲煌的少年兩眼一瞪,“放什麽屁!我們會稀罕你們那點東西?這些怪物都是你們的甲衣所化,怎麽不說是你們心存不軌,想要借機殺害我等?”


    南雲康伸手攔下了身後怒氣衝天的同伴,冷笑道:“諸位不如想想辦法,何必在此多費口舌。”


    他想了想,與鬥赤耳語了一陣,兩人似乎達成了什麽共識,迴到各自人群之中做了幾番安排,雲煌與楚國的大部分少年都操起武器四處散開,繼續與鐵甲進行纏鬥,極少幾個少年停留在了他倆周圍。


    那幾個方才出言質問的見沒人搭理他們,少年心性一上來,氣衝衝地便要發作,此時鬥赤冷冷地迴頭掃了一眼,“哪來的迴哪去,少在這礙眼。”


    他語氣生冷,仿佛在對幾個卑賤的蠕蟲說話,一字一句中都是不屑,“楚蠻子!休得無禮.......”終於有少年忍不住氣,可話音未落,鬥赤一個踏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領,道:“你又是誰家的狗?就是你主子在這裏我也敢這麽說,你哪來的勇氣和我這樣說話?”


    他冷哼一聲撒開手,嫌棄地在身上拍了拍,幾名少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南雲康安排好了自家人手,也沒管那些少年,隻是湊到了鬥赤身邊商量了起來。


    “這樣的鐵甲,無形無狀,刀砍不傷,雖是鐵甲成身,而本體又似在鐵甲之外,”南雲康突然轉頭問身邊少年,“你們剛剛在打鬥時,都有何發現?”


    “行動迅速。”有少年脫口而出。


    的確,那些鐵甲雖然看起來全身是鋼鐵,然而身姿卻異常靈敏,隻有在攻擊的時候才稍有遲緩,好像每一次攻擊都耗費了他們絕大部分力量,甚至需要遲緩一會兒才能繼續行動。


    “力......力大無窮。”又一名少年臉色微紅,輕聲道。


    “沒什麽好羞的,據我觀察,這樣一副鐵甲已經有了尋常男子全力以赴的力量,你若能擋得住,那才算得厲害。”南雲康出言安慰。這一點他也想到了。攻擊速度慢的確是鐵甲的缺點,可如果每一刀都全力以赴劈在你身上呢?


    他又聽了一會,少年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起來,他搖了搖頭,道:“大家都發現了很多,可有一點,你們都未曾想到。”


    “行動遲緩是不錯,可你們有沒有看到,當它們進到帳篷之內時,行動又是何樣?”


    少年們若有所思。鬥赤大聲道:“行動更遲緩了!”


    他一說完,好像明白了什麽,一臉恍然大悟,眼神與南雲康對在了一起,兩人會心一笑。


    “為什麽帳篷會讓它們行動更加遲緩?”


    “是......陰影?”


    “對!陰影!”南雲康笑了起來,“那陰影會隔絕什麽?”


    眾人愣了一愣,帳篷......陰影......隔絕......


    正思索著,身旁一頂帳篷像是承受不住烈火與刀劍的摧殘,“喀啦”一聲脆響,轟然倒地。原本被遮住的地方刹那間明亮起來,月光流轉,有人猛的抬起了頭,“是月光!月光!”


    他一嗓子喊了出來,所有人都心底一片澄明,鐵甲隻有在月光之下,才能動作靈敏,脫離了月光,便如同久久未用的刀劍,鏽蝕滿身,行動遲緩。


    見眾人都開了竅,南雲康勾起嘴角一笑,眼神裏竟帶上了些狡黠,“以月華為食,這便是它們的致命弱點!”


    “狐卿,事情辦完了?”皇帝不急不躁地呷了口茶,道。


    “迴陛下,鐵甲武士已經全數進了親隨營地,”不顧皇帝問的不是自己,柳玄跪道:“可是那些邪術畢竟不是正道,臣擔心.......”


    “柳將軍擔心什麽,我已經說過了,‘月下魂’並不會殺人性命。怎麽,將軍是信不過我,還是信不過陛下的決斷?”


    柳玄還欲反駁,皇帝已經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柳將軍還真是憂國憂民,什麽時候都不忘操心國事。”


    他這一番話話中帶刺,柳玄臉色變了變,卻不好再說什麽,隻是行了禮便退下。


    他前腳剛一退下,後腳狐偃就端起酒杯,朗聲道:“陛下有如此良臣虎將,臣為陛下賀,為天下賀!”


    說罷一仰頭,一杯酒就入了腹。


    他已不再自稱草民,而是稱臣。前幾日皇帝封了他太子右詹事的官銜,與魯踐一同輔佐東宮。可皇帝依舊喜歡把他帶在身邊,於是朝野之間狐偃“佞臣”的名聲已經傳了個遍。


    皇帝按下他的酒杯,笑道:“怎麽,效仿太宗故事?你倒是大膽,朕還覺得辱沒了祖宗呢。”


    燕太宗明堯昭文孝武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可少有人知道,他即位之初脾氣卻異常火爆,且喜奢侈,曾在宮中大擺宴席,酒香三日不息,有一諫官冒死上諫,極言當前執政之弊端,數次忤逆太宗旨意,令其不勝惱火。


    未曾想,太宗退朝入得後宮之後,當時仍在世的孝賢太後盛裝出宮,率領黃門宮女起身下拜,口中山唿萬歲,太宗不明所以,太後答道,祝賀陛下今日得一良臣,大燕皇祚不息,指日可待也。


    在孝賢太後與那位冒死直言的諫官輔佐之下,大燕磅礴不息的生命強力全然煥發,繼太祖之後,燕朝疆域又一次擴大,當時的北荒也被納入囊中。


    “聽愛卿的話,這‘月下魂’,”皇帝放下了酒杯,“似乎是你們的獨家秘技?”


    “我們隱居了數十年,世人都已經忘卻,秘不秘技的,已經不重要了。”狐偃答道。


    “不過熒惑之名,也不是虛的。”


    皇帝聽到這句話,眼睛一亮,身子靠前湊了湊,道:“那你們可曾習得長生之術?”


    “長生?”狐偃神秘一笑,“陛下心中的長生是什麽?”


    “天地同壽,日月齊光!”


    “凡人之長生!”狐偃斷言。


    皇帝麵有不虞。


    “陛下,真正的長生,從來不是看一個人活了多久,”狐偃沒有看皇帝的臉色,他對著月亮,揮舞起了長袖,“真正的長生,是萬人銘記!”


    “是無論多少年過去了,每當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所有人都能夠想到你當時所做的一切,你的音容笑貌,仿佛曆曆在目,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忘記你,長長久久地活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活在他們世代相傳的口中,沒有遺忘隻有銘記,這才叫長生!”


    “這才是陛下您應得到的長生!”


    “而您需要做的,是讓大燕,讓天下,永遠記住您,永遠記住。”


    他靠近皇帝俯下身,眸子裏閃過魅惑的神色,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沉,磁性十足,透著致命的吸引力,好像聲音中伸出無數雙無形的手,提溜著聽者的耳朵,令他吐出的每個字每個音節都毫無保留的進入聽者耳中。


    皇帝眼神慌亂了起來,唿吸逐漸變得粗重,“依你所說,朕該如何做?”


    “如何做?陛下,您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了。”他的手指在皇帝胸口點了點,皇帝身子一顫。


    “這裏,”狐偃的手沒有拿開,嘴唇貼到皇帝耳邊,輕輕開合,“有頭野獸。放出它來,自然可得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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