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鉞氣喘籲籲地撥開擁擠的人群,可無奈身子瘦弱,反而被人群裹挾著不斷後退。他發了狠,卯足了勁兒往人群裏鑽,小拳頭拚了命地胡亂揮著,打在周圍人身上,伴隨著唿痛聲與咒罵,他頂著一頭汗擠了出來。


    遠遠的就看見“小酌居”的酒旗挑在杆子上隨風舞動,他向那裏奔去。


    角落裏的一張桌子上男孩和女孩背對而坐,男孩子懷抱著一把帶鞘的長刀,臉上掛著一副冷笑似的表情。女孩子頭仰得高高的,腦袋不停搖晃,烏黑亮麗的頭發上美玉打造的簪子垂下來一串銀流蘇,正叮當作響。


    嬴鉞一踏進門,就感覺到了兩個人之間互相嫌棄的氣氛,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結果被小樓看見,一聲嬌喝,“阿鉞,給我打他!”


    蔥白似的手指伸的筆直,直指熊瀾。男孩子隻是輕蔑地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阿鉞是我兄弟,是吧阿鉞?”


    “阿鉞!你聽不聽我的?”小樓瞪圓了眼睛。


    “怎......怎麽了?”嬴鉞訕笑著做到了椅子上,想要拿起茶杯喝口水,一路奔過來口幹舌燥的。


    “當”的一聲,白皙的手探過來一把將茶壺按在了桌子上,茶水潑灑了一桌子,小樓美目含嗔,“快替我說話啊!”


    “哼,連自己真正身份都不敢告知他人的人,誰要替你說話!”熊瀾伸手想把嬴鉞拉過來。


    嬴鉞躲開他們兩個人,站到一邊,問:“發生什麽了?”


    “某人不知為何隱瞞自己的身份,對朋友都遮遮掩掩的。”熊瀾怪聲怪氣地說。


    ,嬴鉞看向小樓,女孩子鼓著嘴,小臉漲著,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小樓也很可愛,活像一隻受了氣又講不出話來的小蛤蟆,這樣想著,他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不笑還好,他這麽一笑,小樓登時撇了撇嘴,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層霧氣,“你......你還笑,他都那麽說我了......”


    淚水一滴一滴地向下落,打在她身上鵝黃色的衫子上,暈開一圈深色的痕跡,又像冬雪消融,痕跡縮小縮小,直到消失不見。嬴鉞看著看著,心裏突然有一點異樣的情緒,那幾滴女孩子的淚像幾塊小石子,準確而用力地打在他心髒這團柔軟的血肉上,絲絲鮮血滲了出來,疼痛是潛伏進血脈裏的小獸,洄遊的時候死命地暴露尖利的獠牙,貪婪渴求著那幾絲新鮮的血液。


    於是他突然好像伸出手擁抱住這個哭泣的女孩子,緊緊地擁抱......像是害怕失去......


    他的頭又痛了起來,眼前一片朦朧......熾熱的光投了進來,那個白衣的女人,站在火焰裏,向他張開雙手,眼角流下血淚......


    身旁一陣香風,女孩子抽泣著與他擦肩而過,纖細的身影被洶湧的人潮一口吞沒。


    嬴鉞悵然伸出手去,什麽也沒有抓到,風中僅存的溫暖都冰冷起來。


    “怎麽......就哭了?”熊瀾有些驚訝,他一抬頭看見嬴鉞正死死地盯著他,眼睛裏好像燃燒起了滔天的火焰,熾熱得能夠燒穿所有靈魂,他渾身顫抖了一下,一轉眼,卻再也找不到嬴鉞的身影。


    禁宮,望犀閣。


    在最高的飛簷上,可以隱約眺望見青暈橋對麵的夜景,相鄰的邸店拉起了細繩,上麵懸掛滿紅絨麵的燈籠,此刻入夜,行人頭頂上燃起金紅色的光。


    挑著金絲燈籠的小黃門路過望犀閣,聽見輕輕的抽泣聲散在風裏,好像這座古老神秘的宮殿在孤獨地召喚同伴。


    小黃門打了個哆嗦,想起宮裏種種嚇人的傳聞,聳著肩快步離去。


    他離去之後,角落裏一陣窸窸窣窣,一個小男孩閃出身來,神情警惕地四處張望,確定沒有人之後,他衝著宮殿頂端小聲喊了起來:“小樓,小樓,快下來啊。


    少年的聲音在風裏飄忽不定,不知道有沒有被人聽到。


    他又喊了幾聲,結果一隻黑乎乎的東西從上麵被丟了下來,正好砸到他的額頭。


    他撿起來一看,是一隻鵝黃色的小鞋子,上麵繡著幾朵絢爛開放的花。


    和那個女孩子身上的裙子一個顏色,他咧開嘴笑了幾下,明白小樓一定就在上麵,平常沒覺得這座宮殿有多高,現在站在底下抬頭一看,隻覺得滿天星月都掛在了簷角,他這才想起眼前是百年前欽天監觀星的場所,據說站在上麵好像投入了望舒的懷抱。


    他咬咬牙,走進了宮殿。


    一刻鍾之後,宮殿上麵的觀星台上,一個黑黑的腦袋探了出來,男孩子喘著粗氣,懷裏揣著那隻黃色的鞋子,艱難的站起身來。


    月光下,亮銀流轉,觀星台外麵那條最高的飛簷上,鵝黃色的身影抱著膝蓋靜靜坐著,偶爾顫抖一下。


    男孩子搓搓手,腳步輕輕地靠近。


    “阿鉞?”清脆如鶯囀的聲音傳了過來。


    男孩子呆呆地點了點頭,卻想起來她是背對著自己,便開口道:“是我。”


    他一拍腦袋,從懷裏摸出那隻小小的鞋子,“你看,我撿到了你掉下來的鞋子。”


    “真笨......那是我丟下去砸你的。”


    他憨憨地笑了起來,問:“那......我可以過去嗎。”


    他沒聽到迴答,但看到女孩子輕輕點了下頭,並且挪開了身子,給他讓出了一個空位。


    他在小樓身邊坐下,一撇眼看到女孩子果真赤著一隻玲瓏白皙的腳,腳趾肉肉的,好像一片片絨花瓣。


    他紅著臉,心裏突然有什麽一跳,意識到現在這麽大的望犀閣隻有他們兩個人,天地都安靜了下來,他們並肩坐著看橋對麵的繁華燈火,女孩子赤著腳,而他懷裏抱著她的鞋。


    這時候他們好像天造地設的一對,“天造地設”,他剛從教習先生書裏看到這個詞。


    “熊瀾......為什麽說你啊?”他傻笑了好一會兒,才問道。


    女孩子臉色突然嚴肅起來,她搖晃著腦袋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不是個整日在禁宮裏遊蕩的野孩子了,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


    她小心翼翼的發問,眼神怯怯的,像第一次接受人類好意的小鹿,現在人類又衝它深處溫暖的手掌,它眷戀著溫暖,卻還記得母親教誨過自己不要靠近人類。嬴鉞突然想起初見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坐在望犀閣上聊天,小樓問他會不會記得自己,會不會記得這個遊蕩在禁宮裏無所事事的野孩子。


    那時他說一定不會忘啊,野孩子多自由啊,我們可以盡情玩,你父母也不會來叫你迴家。


    他以為自己隻是羨慕野孩子的自由,但現在他才發現沒那麽簡單,他喜歡這個女孩子的一顰一笑,喜歡看她一直一直就這樣開心下去,喜歡她身上鵝黃色的衫子,喜歡她長發在陽光下閃爍出動人的金色。不想她流淚,不想看她秀氣的眉毛皺起來,盡管那樣也很可愛。


    小孩子不懂什麽是愛什麽是喜歡,但他們一定會有一個想要與之一直玩耍下去的夥伴,她們一定都笑起來非常好看,走起路來都踏著好看的步子。


    “會啊......哪怕你是公主,我也想和你一起玩。”他堅定的說。


    一定會的。誰再讓這個女孩子哭泣,誰就是他的敵人了,就好像他剛才在酒館裏突然對熊瀾爆發出極大的怒氣。


    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她說:“我是公主。”


    男孩愣住了,臉上掛著凝固了的訝異。


    看見他的表情,小樓沮喪的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一瞬間星光都黯淡了下來,“我其實有很多朋友的,可是每次和他們說了我的身份之後,就沒有人再來找我玩了,再也不能和他們去湖邊了,也不能一起爬樹摘果子,我一去他們就攔住我不讓我動,怕水濺到我身上,怕我爬樹摔下來,甚至怕小果子砸到我......我哪有這麽脆弱......公主又有什麽不同?”


    “公主也想找人一起玩,不玩別的......一起看星星也好啊。”


    “你看......我不想告訴你們,過了今天,你是不是也要變成他們那樣?”女孩子光著一隻腳站了起來,她的眼睛裏已經有淚水湧了上來,可她還是癟著嘴竭力做出一副堅強的樣子,強笑著好像早就看穿了這些。


    “怪不得你這麽好看!”沒想到嬴鉞眼睛裏充滿了喜悅,他跳著腳大喊著,“我說呢,你就像個公主!”


    女孩子愣了好一會兒,臉上逐漸被落日晚霞般的晚霞沾染,“你......你說什麽呢?”


    “真的,你就是很好看啊。”男孩子嗬嗬笑著,眼睛閃亮,盯著女孩子變紅的小臉。


    “那......你不會不和我玩對吧?”


    “當然不會。”


    女孩子的淚水好像蒸發似的消失了,她笑靨如花,跳起來緊緊地擁抱住了嬴鉞。


    “熊瀾為什麽會知道呢?”嬴鉞也笑著,他想起了事情的起因,問道。


    “今天上午不是有朝會嗎,北荒派了一個叫赤契鐵的使節,那時候我從帷幕後麵偷偷地看著呢,”她得意地皺起鼻尖,“看見了你和熊瀾那個大壞蛋,還有赤契鐵。”


    “然後呢?”


    “然後我們在酒館裏等你來,那個赤契鐵撞了個人,結果那個人沒死,還跟他們打了一架,最後被人拿弩射死了。我看見赤契鐵的時候就把他名字說了出來,被熊瀾聽見了......但是他卻沒猜到我是公主,他還沒你聰明呢!”小樓嘰嘰哇哇說了一大堆,隻有最後一句讓嬴鉞開心的笑了起來。


    晚風涼了下來,嬴鉞把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披在了小樓肩頭。


    小樓沒躲避,順勢把自己丟下去的那隻鞋從嬴鉞懷裏抽了迴來,“沒事把女孩子的鞋藏在懷裏幹嘛?羞羞!”


    她神色迴複了之前的活躍,手指刮著臉,笑著看著嬴鉞。


    月光把男孩女孩的笑聲傳的很遠,風裏帶上了些快活的滋味,遠處不滅的燈火下是平安喜樂的眾生,宮殿的飛簷上,一排排的小獸唿應著星光。


    宮殿下麵角落裏,一道身影悄然而立,他聽了一會兒,抱著長刀,頭也不迴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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